日子一天天過去,弟弟去了縣城的農(nóng)機廠當(dāng)學(xué)徒,每個月寄回十塊錢,信里總說廠里的師傅好,還教他修拖拉機。娘的臉上有了笑,每天把院子打掃得干干凈凈,梔子樹也澆得勤,夏天的時候,滿樹的花開得雪白,香氣能飄到村口。
陳硯秋還在村里小學(xué)當(dāng)代課老師,教三年級的語文和算術(shù)。孩子們都喜歡她,因為她總在課堂上講些老故事——講爹當(dāng)年怎么護著瓷瓶,講瓷瓶上的纏枝蓮有多少片花瓣,講“雨過天青云破處”的釉色有多好看。有個叫小石頭的孩子,總在課后問她:“陳老師,那瓷瓶什么時候能回來呀?俺想看看它插滿梔子花的樣子?!?/p>
陳硯秋摸著小石頭的頭,笑著說:“快了,等展覽館開了,咱們一起去看?!?/p>
可展覽館的消息,卻遲遲沒等來。1966年的夏天,城里來了批紅衛(wèi)兵,戴著紅袖章,舉著標(biāo)語,說要“破四舊”。村里的廣播天天響,說要把家里的舊書、舊畫、老物件都交出來,不然就要上門搜。
娘聽到廣播,臉都白了:“硯秋,那瓷瓶……不會有事吧?”
陳硯秋的心也沉了。她想起李干事說的“好好保管”,可現(xiàn)在“破四舊”,那些老物件說不定要被砸了。她連夜寫了封信,托去縣城辦事的鄰居帶給弟弟,讓他去公社問問瓷瓶的下落。
弟弟的回信來得很快,字寫得歪歪扭扭,還沾著點油污:“姐,俺去公社問了,李干事說瓷瓶早就被調(diào)到地區(qū)的文化館了。俺去文化館找,門口的人說現(xiàn)在不讓進,里面的老物件都堆在庫房里,不知道會不會被砸。俺跟他們吵,被趕出來了?!?/p>
陳硯秋拿著信,手都在抖。她想起爹說的“根不能斷”,難道這瓷瓶,真的要沒了?
那天晚上,陳硯秋翻來覆去睡不著。后半夜,她爬起來,走到堂屋的八仙桌前,桌上空蕩蕩的,只有梔子樹的影子落在桌上,像個模糊的輪廓。她突然想起王老師說的話——王老師去年被調(diào)回城里了,走之前跟她說,這瓷瓶是“青花纏枝蓮紋賞瓶”,光緒年間的官窯器,要是能好好保存,將來會是寶貝。
“寶貝”兩個字,在陳硯秋的心里閃了一下。她穿上衣服,摸黑找出家里的手電筒,又揣了兩個玉米面窩頭,決定去地區(qū)的文化館看看。
從村里到地區(qū)有三十里路,得走三個鐘頭。陳硯秋沿著田埂走,夜里的風(fēng)有點涼,她想起小時候爹背著她去縣城趕廟會,也是走這條路,爹的背很暖,她趴在爹的背上,能聞到爹身上的皂角香。
天快亮的時候,陳硯秋終于走到了地區(qū)文化館門口。文化館是座老洋樓,門口掛著“破四舊工作組”的牌子,幾個戴紅袖章的年輕人正圍著一堆舊書燒,火光把半邊天都映紅了。
陳硯秋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躲在樹后,看著那些年輕人把一摞舊畫扔到火里,畫紙燒得“噼啪”響。她想起瓷瓶,要是瓷瓶也被扔進去,那……
就在這時,一個穿著中山裝的老人從文化館里出來,手里抱著個木盒子,臉色很難看。年輕人攔住他:“張館長,這里面是什么?是不是老古董?”
張館長把木盒子抱得更緊了:“這是我家的舊賬本,不是古董。”
“賬本也得檢查!”一個年輕人伸手就要搶。張館長躲了一下,木盒子掉在地上,里面的東西撒了出來——不是賬本,是幾支毛筆和一本線裝的《陶瓷譜》。
陳硯秋的心一動。她想起王老師說過,地區(qū)文化館的張館長是研究古陶瓷的專家。她咬了咬牙,從樹后走出來:“同志,俺是來找人的,找張館長?!?/p>
年輕人回頭看她,眉頭皺起來:“你是誰?找張館長干什么?”
張館長看到陳硯秋,愣了一下:“你是……”
“俺是陳家莊的陳硯秋,”陳硯秋走到張館長面前,聲音有點抖,“俺家有只青花纏枝蓮瓷瓶,去年被公社調(diào)到您這兒了,俺想問問它現(xiàn)在怎么樣了?!?/p>
張館長的眼睛亮了一下,趕緊把地上的《陶瓷譜》撿起來:“是那只光緒官窯的賞瓶吧?瓶口有個磕碰痕,是不是?”
陳硯秋點頭,眼淚差點掉下來:“是,就是那只。它現(xiàn)在還好嗎?沒被……沒被砸吧?”
張館長嘆了口氣,把陳硯秋拉到一邊:“那只瓷瓶是好東西,我特意把它鎖在庫房的柜子里了??涩F(xiàn)在這情況,說不定哪天就保不住了。我正想找個安全的地方把它轉(zhuǎn)移走,可一直沒找到合適的人?!?/p>
“俺來帶它走!”陳硯秋脫口而出,“俺家有個地窖,很干燥,能藏住它。等風(fēng)頭過了,俺再給您送回來?!?/p>
張館長看著陳硯秋,又看了看那些燒書的年輕人,咬了咬牙:“好!我信你。你跟我來,咱們得快點,別被他們發(fā)現(xiàn)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