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罐里的陽光
老楊踩著三輪車拐進博物館后街時,車斗里的廢品叮當響了兩聲。秋陽把影子拉得老長,他額角的汗珠子滾到下巴,砸在洗得發(fā)白的藍布衫上,洇出一小片深色。收廢品這行他干了二十多年,從自行車換成三輪車,車斗里的鐵家伙、紙箱子換了一茬又一茬,只有車把上那只搪瓷缸子沒換過,掉了瓷的地方露出暗紅的鐵,像塊長在車把上的疤。
“楊師傅,今天收得早?。俊辈┪镳^后門的保安老李探出頭,手里搖著把竹扇。
老楊剎住車,往車斗里瞥了眼:“沒多少,夠買兩斤面就行?!彼哪抗庠竭^老李,落在博物館外墻那排新刷的紅漆上,“里頭又添新寶貝了?”
“可不是,剛從庫房調(diào)了批宋代的瓷,下午開展?!崩侠钔赃吪擦伺?,“進去瞅瞅?反正你這會兒也沒事?!?/p>
老楊搓了搓手上的灰,指縫里還嵌著今早撕紙箱時沾上的紙屑。他這輩子沒進過幾次像樣的地方,上次還是孫子學校開家長會,他特意換了身干凈衣裳,結(jié)果椅子坐得他渾身不自在。但“宋代的瓷”這幾個字,像根細針輕輕扎了他一下。
“要錢不?”他問。
“不要,登記下就行。”老李笑著擺手,“你進去了別亂摸,那些玩意兒金貴著呢。”
展廳里的光比外面柔和,老楊下意識地把腳在門墊上蹭了蹭,鞋底的泥印還是在光潔的地板上留下了兩個淺痕。他縮了縮脖子,跟著稀疏的人群往里走。玻璃展柜擦得能照見人影,里頭的瓷瓶瓷碗泛著潤潤的光,跟他平時收的那些缺邊掉角的粗瓷碗完全是兩回事。
他在一個展柜前停住了腳。柜子里擺著只瓦罐,不算特別起眼,肚子圓滾滾的,頸口收得細細的,釉色是那種不扎眼的青灰色。但老楊的目光一下子就釘在了罐身上——靠近底部的地方,有塊巴掌大的補丁,釉色比別處亮些,像塊新貼上去的膏藥。
“這是宋代的民窯瓦罐,當年應(yīng)該是用來儲物的?!迸赃呌袀€戴眼鏡的姑娘正在給同伴講解,“你看這塊修補的痕跡,用的是金繕工藝,現(xiàn)在看著不起眼,當年可是費了大功夫?!?/p>
老楊沒聽清姑娘后面說的啥,他的耳朵里嗡嗡響,眼前的瓦罐慢慢變成了家里灶臺上那只腌菜罐。也是青灰色,也是圓滾滾的肚子,只是比這只矮些,罐口邊緣磕掉了一小塊,露出里頭的陶胎,像豁了顆牙。
那只罐是他老伴嫁過來時帶的嫁妝。那年頭講究“三轉(zhuǎn)一響”,但老楊家窮,別說自行車縫紉機,連塊像樣的手表都買不起。媒人來說親時,女方家沒提啥要求,就說閨女有只陪嫁的腌菜罐,得帶著。
“那罐是她姥姥傳下來的,說是民國年間的東西?!崩蠗疃自谡构袂埃劬惤A?,鼻尖幾乎要貼上去。他想起老伴第一次用那罐腌蘿卜,是他們結(jié)婚后的第一個冬天。她把切好的蘿卜條撒上鹽,一層一層碼進罐里,手指在罐口抹了圈,沾了鹽的指尖亮晶晶的。“這罐得養(yǎng),越用越潤?!彼敃r笑著說,眼角的細紋里盛著光。
那時的冬天比現(xiàn)在冷得多,窗臺上總結(jié)著層薄冰。老伴每天早上都會掀開罐蓋,用筷子夾出幾條腌蘿卜,佐著玉米糊糊吃。蘿卜腌得透亮,咬在嘴里咯吱響,咸中帶點回甘。老楊總說太咸,卻每次都能就著吃兩大碗糊糊。
第一次摔罐,是兒子三歲那年。小家伙踩著小板凳夠罐子里的腌黃瓜,連罐帶凳翻了個底朝天。黃瓜撒了一地,沾著泥的瓷片濺得到處都是,罐身裂了道斜斜的縫,像道猙獰的疤。老伴心疼得直掉眼淚,把兒子拉到跟前要打,手揚到半空又落了下來。老楊蹲在地上撿碎片,粗糙的手掌被瓷片劃了道口子,血珠滴在青灰色的陶胎上,像朵突然綻開的小紅花。
“哭啥,我找瓦匠補補。”他把碎片攏到一起,用布包好。第二天一早,他揣著兩個窩窩頭,步行三里地找到鄰村的老瓦匠。老頭戴著老花鏡,把碎片拼了半天才對齊,用和好的糯米漿混著石灰一點點填縫,又在罐口鑲了圈細鐵邊?!斑@罐底子松了,以后得輕拿輕放?!崩贤呓嘲研藓玫墓捱f給他,掌心的溫度透過陶壁傳過來,“物件跟人一樣,傷了元氣,得好生伺候著?!?/p>
罐回來那天,老伴用溫水洗了三遍,又用布擦得干干凈凈。雖然裂縫處多了道歪歪扭扭的白痕,倒真能接著用。她重新腌了蘿卜,只是每次開蓋都格外小心,像捧著什么稀世珍寶。
第二次摔罐,是他們從鄉(xiāng)下搬到城里那年。單位分了間十五平米的雜屋,墻皮斑駁,窗戶糊著塑料布。搬家那天,老楊騎著借來的三輪車,后斗里堆著鍋碗瓢盆,最底下墊著那只腌菜罐??斓诫s屋巷口時,車輪碾過塊石頭,車斗猛地一顛,“哐當”一聲響,老楊的心跟著揪緊了。
他跳下車往后斗看,罐滾落在地,罐底掉了塊小角,像被啃了一口。老伴當時正抱著兒子,見狀突然紅了眼眶:“我說讓我抱著吧,你偏不聽?!崩蠗顩]敢吭聲,撿起罐子往雜屋里走。雜屋的地面是水泥的,坑坑洼洼,他把罐放在灶臺上,罐身歪了歪,還好能立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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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了,反正放地上,不影響。”老伴后來蹲在灶臺前,用橡皮膏把掉下來的小角往原來的位置粘,雖然歪歪扭扭,倒也看個念想。那天晚上,他們就著咸菜吃了頓白飯,誰都沒說話。老楊看著灶臺上歪著的罐子,突然覺得這城里的日子,好像跟這罐子一樣,總得帶著點磕磕絆絆。
在城里扎根的日子比想象中難。老楊在建筑工地扛過磚,在菜市場幫人卸過菜,后來才慢慢做起收廢品的營生。每天天不亮就出門,踩著輛破自行車穿街走巷,嗓子喊得冒煙。老伴在家操持,把個小雜屋收拾得干干凈凈,灶臺上的腌菜罐總裝著新鮮花樣——春天腌香椿,夏天腌黃瓜,秋天腌蘿卜,冬天腌白菜。
有次老楊收攤晚了,淋了場大雨,回到家渾身濕透,凍得直打哆嗦。老伴從罐里掏出腌好的辣椒,切碎了炒了盤雞蛋,又燙了壺燒酒。辣得他滿頭冒汗,酒勁上來,心里卻暖烘烘的?!澳憧催@罐,摔了回還結(jié)實。”老伴給他斟酒時說,“咱日子也一樣,難是難了點,總能過下去?!?/p>
第三次摔罐,是老伴得了阿爾茨海默癥之后。她記性越來越差,有時候剛吃完飯就問晚飯做了沒,有時候?qū)χ蠗詈皟鹤拥拿?。但她總記得那只腌菜罐,每天都要去擦幾遍,念叨著“該腌蘿卜了”。
那天老楊出去收廢品,臨走前特意把罐子往灶臺里頭挪了挪??伤形缁貋頃r,還是看見罐子摔在地上,碎成了好幾瓣。老伴蹲在地上,正用顫抖的手撿碎片,嘴里喃喃著:“罐碎了……蘿卜沒地方放了……”她的頭發(fā)白了大半,背也駝了,看上去像株被霜打蔫的草。
老楊走過去抱住她,她的肩膀抖得像片落葉?!皼]事,我修,我一定修好。”他說。那天下午,他沒出去收廢品,把自己關(guān)在屋里拼罐子。老花鏡戴了摘,摘了戴,手指抖得厲害,拼了整整一下午,才勉強把罐子湊成形。裂縫大得能塞進指甲蓋,罐身也歪歪扭扭的,但總算能立住了。
他把修好的罐放回灶臺上,老伴看了,突然笑了:“還是咱這罐好,摔不碎?!蹦鞘撬『?,少有的幾次清醒時刻。老楊看著她的笑,眼眶突然就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