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二十三的風(fēng)裹著雪粒子,打在齊家磚窯廠的帆布棚上,發(fā)出“簌簌”的響。齊建國蹲在新砌的陶灶前,指尖捏著塊濕潤的紅膠泥,反復(fù)摩挲著灶膛邊緣的裂紋。灶臺上擺著半塊啃剩的玉米餅子,旁邊的搪瓷缸里,熱水早就涼透了。
“爹,縣供銷社的李主任又來電話了,問那批陶灶啥時候能交貨?!眱鹤育R小軍裹著件洗得發(fā)白的藍(lán)棉襖,掀開門簾時帶進(jìn)一股寒氣,說話都帶著白汽。
齊建國沒抬頭,只是把手里的膠泥往裂紋里填了填,聲音有些悶:“灶膛的弧度不對,燒起來火苗會飄,不聚熱,給供銷社送過去,人家用著不滿意,咱齊家的招牌就砸了。”
這是他們接的第一筆大訂單??h供銷社要給偏遠(yuǎn)山村的幾戶特困戶送暖冬物資,看中了齊家磚窯廠新研發(fā)的陶灶——比土灶省柴,還能在灶臺上熱飯,最適合山里人家??稍嚐巳?,陶灶要么燒著燒著就裂了縫,要么火苗總往灶口竄,熱效率根本達(dá)不到承諾的標(biāo)準(zhǔn)。
小軍搓了搓凍得發(fā)紅的手,蹲在爹旁邊:“可李主任說,再過五天就是小年,要是趕不上送過去,山里的老人孩子過年都沒法好好做飯。咱都簽了合同,要是違約,不僅要賠錢,以后供銷社的活兒也別想接了。”
齊建國沉默著,目光落在陶灶中央那圈尚未完全干透的泥坯上。這陶灶的方子是他琢磨了大半年的,從選土到塑形,每一步都親力親為。前兩次失敗,他以為是火候沒掌握好,可第三次特意守在窯邊盯了整整一夜,出來的陶灶還是出了問題。
“去把你娘腌的咸菜拿點來,再燒壺?zé)崴??!饼R建國忽然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小軍愣了一下,還是轉(zhuǎn)身去了棚外的小廚房。帆布棚里只剩下陶灶,在昏黃的燈泡下泛著暗啞的土紅色,像個沉默的老伙計。
齊建國重新蹲下來,從口袋里掏出個磨得發(fā)亮的銅煙袋,卻沒點,只是捏在手里。他想起三十年前,自己剛跟著師父學(xué)做陶的時候,師父說過,做陶就像做人,得懂土的性子,知道火候的脾氣。那時候師父教他做第一只陶罐,他捏壞了七八個,最后師父把他的手按在泥坯上,讓他感受泥在掌心的流動:“你急著成型,泥就急著開裂;你順著它的勁兒來,它才會跟著你的心思走。”
熱水壺傳來“咕嘟咕嘟”的聲響,小軍端著咸菜壇子和兩個粗瓷碗進(jìn)來了。齊建國倒了碗熱水,卻沒喝,而是把碗放在陶灶的灶臺上,然后往灶膛里添了幾塊碎柴,劃了根火柴。
火苗“騰”地一下竄起來,橘紅色的火舌舔著灶膛壁,映得齊建國的臉忽明忽暗。他盯著火苗的走向,眼睛一眨不眨。小軍在旁邊看著,只見火苗燒到灶膛上半部分時,忽然往旁邊偏了一下,不像在普通土灶里那樣聚在中央。
“爹,你看!”小軍指著火苗,聲音里帶著點激動。齊建國沒說話,只是慢慢往灶膛里又添了一小塊柴。這次火苗更明顯了,灶膛左側(cè)的火苗比右側(cè)高了半寸,而且總往灶口的方向飄。
“原來不是火候的問題,是灶膛的弧度歪了?!饼R建國猛地一拍大腿,聲音里終于有了點勁兒。他之前總以為是泥坯沒干透,或是窯里的溫度不均,卻沒注意到灶膛塑形時,左側(cè)比右側(cè)高了一點點。就這一點點的偏差,讓火苗沒法聚在中央,自然就不聚熱,還容易把灶膛燒裂。
想通了癥結(jié),齊建國顧不上吃飯,拉著小軍就往泥坯房走。帆布棚外的雪還在下,地上已經(jīng)積了薄薄一層,踩上去“咯吱”響。泥坯房里堆著剛和好的紅膠泥,散發(fā)著潮濕的土腥味。齊建國挽起袖子,抓起一把泥,在木板上揉了起來。
“爹,現(xiàn)在重新做,五天能趕出來嗎?”小軍看著爹手上翻飛的泥,有點擔(dān)心。齊建國手上沒停,聲音卻很篤定:“能。咱們今晚不睡,先把灶膛的模子改好,明天一早就進(jìn)窯,燒兩天兩夜,后天就能出窯,大后天就能給供銷社送過去?!?/p>
揉好的泥在齊建國手里漸漸有了形狀。他特意找了根細(xì)繩子,每隔一寸就量一下灶膛的弧度,確保左右兩側(cè)完全對稱。小軍在旁邊幫忙遞工具,看著爹專注的樣子,忽然想起小時候,自己總在磚窯廠的院子里玩,看著爹把一塊塊泥土變成花盆、陶罐,覺得爹是世界上最厲害的人。
夜深了,雪還沒停,帆布棚里的燈卻一直亮著。齊建國和小軍輪流揉泥、塑形,灶膛的模子改了又改,直到天快亮?xí)r,第一個符合要求的陶灶泥坯才終于做好,立在泥坯房的角落里,像個敦實的小堡壘。
“歇會兒吧,爹,你都熬了一晚上了?!毙≤娍粗劢堑难z,心疼地說。齊建國擺擺手,走到泥坯前,用手輕輕摸了摸灶膛的內(nèi)壁:“等進(jìn)了窯再說。這泥坯得晾兩個時辰,等表面干了才能入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