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漸漸沉了,把天邊染成暖紅,像蘇燕卿總愛調(diào)的胭脂色——那胭脂是她用晨露調(diào)的紫藤花汁,調(diào)得極淡,說“阿禾的膚色嫩,襯不得濃艷”。廊下的銅鈴還在響,被暮色浸得發(fā)沉,每一聲都像浸了蜜,黏黏地纏在檐角。紫藤花還在落,一片追著一片,像舍不得離開枝頭的絮語,蘇燕卿的指尖又開始在弦上移動,《折柳》的調(diào)子漫出來,混著花香和暮色,像在為明天的離別,提前唱著溫柔的序章。那調(diào)子,比平時更柔,更緩,每個音符都像在說“慢些走,別太急”,急得像要把往后的歲月都揉進(jìn)這一曲里,讓阿禾走再遠(yuǎn),都能在風(fēng)里聽見。
阿禾知道,明天的碼頭會有晨霧,霧里會有蘇燕卿的身影,像三年前她來的那天。只是這次,她不再是茫然無措的小姑娘。她的行囊里裝著紫藤花,裝著約定,裝著滿心里的光,足夠照著她走過千山萬水,也足夠讓她記得,無論走多遠(yuǎn),回頭時,總有個人在紫藤花下,彈著《折柳》,等她把天下的故事,慢慢說給她聽。那些故事里,該有西湖的荷葉上滾落的雨珠,該有雁門關(guān)的石頭上凝結(jié)的霜花,更該有她走過的每一步里,藏著的對蘇燕卿的惦念。
夜?jié)u深時,阿禾把竹笛放進(jìn)錦盒,又摸了摸腕上的銀鐲子,內(nèi)側(cè)的“安”字被體溫焐得暖暖的。這鐲子是蘇燕卿去年送她的生辰禮,說“銀能安神,戴著它,走夜路不害怕”。她還記得那天蘇燕卿把鐲子套進(jìn)她手腕時,指尖在“安”字上反復(fù)摩挲,像在刻一個鄭重的祈愿,“阿禾,往后的日子,平安比什么都好”。窗外的銅鈴終于歇了,只有紫藤花還在落,一片接一片,落在窗臺上,像在為明天的路,鋪著最溫柔的底色。每片花瓣上都沾著夜露,像蘇燕卿沒說出口的淚,要陪著她走這一程。
阿禾輕輕打開錦盒,把那片紫藤花也放了進(jìn)去,與竹笛并排躺著?;ㄆ粔旱脴O平,紋路卻依舊清晰,是蘇燕卿今早從發(fā)間摘下的那片,她說“這朵開得最像笑”。她知道,這一路不會孤單,因為笛子里藏著蘇燕卿的《折柳》,花瓣里裹著煙雨樓的暖,而她的心里,裝著整個春天。等她回來的那天,定要在煙雨樓的廊下,為蘇燕卿吹一首最完整的《折柳》,用她看過的西湖水調(diào)氣息,讓調(diào)子柔得像水;用她摸過的雁門關(guān)石頭定音,讓每個音都沉得像山;用她掛過的菩提牌聲作尾聲,讓余韻里都帶著禪意,然后告訴她——這天下的風(fēng)光再好,也不及你鬢邊的玉簪亮,不及你指尖的弦音暖,不及這煙雨樓的紫藤,落滿肩頭的溫柔。
天還沒亮透,煙雨樓的銅鈴就被晨霧浸得發(fā)沉,響起來像隔著層棉,悶悶的,像怕驚擾了誰的夢。阿禾背著行囊站在廊下,指尖摸到欄桿上的露水,涼絲絲的,像蘇燕卿昨夜替她掖被角時,落在她手背上的呼吸。那時蘇燕卿的氣息里帶著淡淡的檀香,是她睡前總愛點的,說“這香能讓人夢到花開”,阿禾果然夢到了滿架的紫藤,開得比任何時候都熱鬧,蘇燕卿就站在花下,笑著喊她“阿禾,來摘最大的那朵”。
蘇燕卿從樓下上來,手里提著個藍(lán)布包袱,腳步聲輕得像踩在云絮上,生怕踩碎了這晨霧里的靜。“阿福在灶房烙紫藤糕,說要趁熱給你帶上?!彼寻みf過來,指尖觸到阿禾的手背,忽然往回縮了縮——是怕露水沾涼了她,還是舍不得這一碰就少一分的親近?阿禾沒敢問,只把包袱往懷里緊了緊,里面的溫?zé)嵬高^布層漫開來,像揣著個小小的太陽。她知道阿福定是放了雙倍的紫藤花餡,那孩子總說“阿禾姐姐愛吃花,要讓每口都能嚼到春天”,其實是蘇燕卿昨夜悄悄囑咐的,“多放些糖,路上嘴里甜,心里就不苦”。
廊下的紫藤花還沾著夜露,蘇燕卿替阿禾理了理被風(fēng)吹亂的鬢發(fā),指尖劃過她耳后時頓了頓,像在數(shù)她耳后的碎發(fā)?!岸鷫嬜觿e摘,是我給你打的那對銀鈴,走在路上聽見響,就當(dāng)是我在跟你說話?!蹦菍︺y鈴是前幾日蘇燕卿熬夜打的,鈴身上鏨著極小的紫藤花,她的指尖被鏨子磨出了血泡,卻笑著說“這樣鈴音里才帶著勁”。阿禾初戴時總愛晃頭,聽著叮鈴鈴的響,說“像煙雨樓的銅鈴在跟著我”,蘇燕卿那時正替她擦笛身,聞言手一頓,說“嗯,跟著你,就不怕丟了”。
往碼頭去的石板路被晨霧洗得發(fā)亮,青灰色的石板像浸在水里的玉。蘇燕卿牽著阿禾的手,步子放得極慢,慢得像要把這一路的石板都數(shù)清,好記在心里。路邊的青苔沾了露水,阿禾不小心踩滑了半步,蘇燕卿立刻攥緊她的手,掌心的薄繭擦過她的掌心,像在說“別怕”。三年前也是這樣的路,蘇燕卿牽著她從碼頭回來,那時她的手還在抖,攥著蘇燕卿的衣角不敢放,衣角被攥出深深的褶,像她心里的慌;如今她的手被蘇燕卿攥著,穩(wěn)得像腳下生了根,因為她知道,這雙手會送她到路口,也會在原地等她回來。
“到了西湖,若是遇著雨天,記得找個畫舫避避。”蘇燕卿忽然開口,聲音被晨霧濾得有些啞,像被露水浸過的棉,“畫舫上的姑娘多會彈琵琶,你要是聽見有人彈《折柳》,就多站會兒,說不定是我托風(fēng)寄過去的調(diào)子?!彼D了頓,又補了句,“要是雨大,就別去采荷葉了,淋濕了要生病的,我等你晴天采的,一樣好看?!?/p>
阿禾點頭,看見蘇燕卿鬢邊的玉簪在霧里泛著淡白的光,像月落時最后一點殘影。她忽然想起昨夜蘇燕卿在燈下替她縫補行囊,針腳走得歪歪扭扭,比她初學(xué)繡花時還笨拙,她說“手生了”,其實阿禾知道,是她眼里的淚模糊了視線——燭火明明滅滅,映得她眼角的細(xì)紋都泛著紅,像揉進(jìn)了胭脂。她縫的是行囊的邊角,那里本沒有破,卻被她縫了又拆,拆了又縫,最后在角落繡了朵極小的紫藤,說“這樣就知道是你的包了”。
碼頭的晨霧里泊著幾艘烏篷船,船篷像浸了墨的棉絮,沉沉地伏在水面上。船夫蹲在船頭抽煙,煙火在霧里明明滅滅,像遠(yuǎn)處的星子,忽閃忽閃的。蘇燕卿替阿禾把行囊搬上船,船板被踩得咯吱響,驚飛了船頭棲著的一只水鳥,撲棱棱地掠著水面飛走了,翅膀帶起的水珠落在霧里,像碎掉的珍珠。
“船家,”蘇燕卿轉(zhuǎn)身對船夫笑了笑,眼角的細(xì)紋里還沾著霧,像藏了兩滴沒掉的淚,“勞煩您多照看這姑娘,她眼睛不大方便,靠岸時麻煩喊她一聲。要是遇著風(fēng)浪,就把她的包往艙里挪挪,里面有怕潮的物件。”船夫應(yīng)著,說“蘇樓主放心,這姑娘我認(rèn)得,三年前就是我把她從碼頭送到煙雨樓的”,阿禾這才想起,原來緣分早就在水里打著轉(zhuǎn),三年前是他把她送到蘇燕卿身邊,三年后又要由他,送她去看更遠(yuǎn)的天。
蘇燕卿扶著阿禾上船,替她理了理衣襟,又把那支竹笛從錦盒里取出來,塞進(jìn)她手里:“路上悶了就吹吹,笛聲能嚇跑水里的魚蝦,也能招來岸邊的花?!钡盐驳募t繩纏在她指尖,繞了三圈才松開,像打了個解不開的結(jié),“這紅繩松了就自己系緊些,跟系頭發(fā)似的,要系成活扣,好解”。她教過阿禾系紅繩的法子,說“活扣才留著余地,像人與人的緣分,不能系死了”。
船要開時,蘇燕卿忽然從懷里摸出個油紙包,層層打開,里面是塊半干的紫藤花糕,邊緣有些焦,是去年阿禾第一次學(xué)著烤的,烤糊了她卻非要蘇燕卿嘗嘗,說“是阿禾的心意”。那天蘇燕卿吃了滿滿一大塊,說“比蜜還甜”,其實阿禾知道,那糕苦得發(fā)澀。“這個也帶上?!碧K燕卿把花糕塞進(jìn)她手心,指尖在她手心里輕輕一按,像要把這味道刻進(jìn)她的肉里,“餓了就啃一小口,比阿福的新糕更有韌勁,像你這性子?!?/p>
阿禾攥著花糕,忽然說不出話。喉嚨像被什么堵住了,發(fā)不出一點聲。船板離碼頭越來越遠(yuǎn),蘇燕卿的身影在霧里漸漸變得模糊,像幅被水洇了的畫,只剩下個月白色的輪廓,像她初見時穿的那件衫子。她看見蘇燕卿還站在原地,鬢邊的玉簪閃了閃,像在跟她揮手,又像在說“走吧”,那身影一動不動,像要站成碼頭的一塊碑,等她回來時辨認(rèn)。
“蘇姐姐!”阿禾忽然站起來,船身晃了晃,她扶著船舷喊,聲音抖得像風(fēng)中的弦,“荷葉寄回來時,您要在上面題字啊!就題‘阿禾采于西湖’!”
霧里傳來蘇燕卿的聲音,軟軟的,像被水浸過,帶著哭腔:“好!我再給你題句‘風(fēng)從江南來’!”那聲音在霧里打著轉(zhuǎn),像要鉆進(jìn)阿禾的骨縫里,跟著她一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