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禾在茶攤前的竹凳上坐下,凳面被太陽曬得發(fā)暖,還留著前個人坐過的淺痕,像個淡淡的印。竹笛靠在桌角,笛尾的紅繩垂到地上,掃過青磚縫里的草,草葉被掃得歪倒,又慢慢直起來,像個倔強的小娃娃。姑娘端來茶碗,粗瓷的,白地青花,碗沿有點磕,缺了個小角,盛著碧綠色的茶湯,像塊凝在碗里的湖,陽光照在上面,亮得晃眼。茶葉在水里緩緩舒展,根根分明,像蘇燕卿畫里的蘭草,莖是莖,葉是葉,透著股精神,沉在碗底的像站著,浮在上面的像飄著。
阿禾抿了一口,茶香混著水汽滑進喉嚨,先是有點澀,像咬了口沒熟的柿子,過了會兒就泛出甜,竟帶著點紫藤花的清,像雨后的紫藤架下,空氣里浮著的那股味,干凈又溫柔。姑娘蹲在旁邊煽火,炭爐“噼啪”響,火星子往上竄,紅得像小珠子,被風一吹就滅了,留下點青煙,繞著柳絲轉了轉,才慢慢散進霧里,把柳絲染成了淡青。
“這茶是用西湖水沏的,”姑娘笑著說,手里的蒲扇扇得“呼呼”響,扇面上畫著的荷花被扇得歪歪扭扭,“凌晨打的水,帶著露,沏出來的茶才活泛?!卑⒑添樦傅姆较蚩?,茶攤后放著只木桶,水是渾的,帶著點綠,像摻了點菠菜汁,桶沿搭著個葫蘆瓢,瓢把磨得發(fā)亮,瓢里還留著點水,正往下滴,“嘀嗒、嘀嗒”,落在桶邊的青苔上,暈開一小片濕痕,青苔更綠了。
遠處傳來船槳劃水的聲音,“吱呀、吱呀”,伴著船娘的小調,詞聽不真切,調子卻軟得像柳絲,纏纏綿綿的。有幾只白鷺從湖面掠過,翅膀擦著水皮,帶起串水珠,像撒了把碎玉,水珠落在水里,又濺起更小的水花,像開了朵瞬間就謝的白梅。阿禾看著茶碗里自己的倒影,被茶湯晃得輕輕動,發(fā)間的紫藤花在影里若隱若現(xiàn),像浮在水里的紫魚,尾巴一擺一擺的,攪得影子也跟著顫。
柳樹上的蟬不知何時醒了,“知了、知了”地叫起來,聲音脆得像玻璃,把晨霧叫得越來越薄,露出更多的湖面,像塊被揭開了紗的玉。賣花姑娘的擔子從路邊經過,扁擔壓得彎彎的,上面的桃花堆得像座小山,花瓣被風吹得往下掉,落在阿禾的鞋邊,像給青布鞋繡了朵粉花。老嫗的木槌還在敲,“砰、砰”,敲得空氣都發(fā)了顫,連帶著茶碗里的茶湯也晃了晃,像誰在碗里撒了把碎金。
阿禾抬手摸了摸鬢邊的紫藤花,花瓣有點潮,軟得像棉花。心里忽然覺得踏實,像船泊在了岸邊,穩(wěn)穩(wěn)妥妥的。前面的路還長,可腳下的石板是實的,鼻尖的香氣是真的,連風里都帶著盼頭,像這西湖的晨光,一點一點亮起來,把所有的模糊都照得清明。
“姐姐是來游西湖的?”姑娘坐在對面的竹凳上,凳腿被壓得微微晃,手里編著柳條筐,指尖靈活得像只雀,柳條在她掌心打著轉,“這幾日西湖的早櫻開得正好,沿著蘇堤走,能看一路的花呢。昨兒我去采龍井,見那櫻花瓣落了滿地,踩上去軟乎乎的,像鋪了層粉棉絮。”她邊說邊把一根細柳條穿進筐沿,動作快得看不清,“蘇堤那頭還有賣糖畫的,老藝人能畫西湖的船,畫得活靈活現(xiàn),舔一口,甜得能把舌頭粘住。”
阿禾搖搖頭,從行囊里摸出蘇燕卿畫的另一張絹紙。紙邊角卷了毛,是被手汗浸的,上面用淡墨畫著座小小關塞,城墻的線條硬挺,像用鐵尺量過,旁邊寫著“雁門關”三個字,筆鋒帶點顫,是蘇燕卿畫到最后墨快干了?!拔乙宦吠比ィ彼钢伡埳系年P塞,指尖按在城門的位置,那里的墨稍重些,“去尋這座關?!?/p>
姑娘的手頓了頓,柳條從指間滑落,掉在青石板上發(fā)出“啪”的輕響。她彎腰去撿,鬢邊的桃花掉了半瓣,落在筐里的柳條上?!巴比ィ俊彼穆曇舻土诵?,帶著點詫異,“那要過運河,走陸路,翻三座山,才能到雁門關呢。我表舅前年去那邊販茶葉,回來時臉被風吹得裂了口子,像老樹皮?!彼弥讣坠瘟斯慰鹧氐拿?,“聽說關外的風硬得能吹裂石頭,冬天的雪能沒到膝蓋,走一步陷半步,連馬都不愛往那邊去。”
阿禾摸了摸腕上的銀鐲子,內側的“安”字被體溫焐得發(fā)燙,鏨刻的紋路硌著皮膚,倒讓人踏實?!拔抑?,”她的聲音輕卻穩(wěn),“蘇姐姐說那里有片白樺林,樹干白得像雪,能擋住最烈的風。林子里的草到了春天會開藍花,像撒了把星星?!彼肫鹛K燕卿畫關塞時的樣子,窗臺上的硯臺里墨汁快干了,她用墨錠慢慢磨,筆尖在紙上頓了頓,說“那白樺樹林埋著個故事,等你去聽”。當時她追問是什么故事,蘇燕卿卻笑了,眼角的細紋里盛著光,說“故事要自己走進去才有意思,就像你得親口嘗過紫藤花糕,才知道里面的甜不是糖,是花自己的勁兒”。
茶攤旁的石板路上,有個穿藍布衫的貨郎挑著擔子走過,扁擔壓得彎彎的,兩頭的貨箱用麻繩捆得結實。擔子里的撥浪鼓“咚咚”響,聲音悶沉沉的,混著他的吆喝“針頭線腦——胭脂水粉——”,尾音被風吹得有點散。貨郎的褲腳卷著,露出的腳踝沾著泥,草鞋的底磨薄了,走在石板上發(fā)出“沙沙”的響。
阿禾看見貨郎的褡褳上繡著朵紫藤花,針腳密得很,花瓣的邊緣還勾了圈白邊,與蘇燕卿繡在她錦囊上的一模一樣。她趕緊站起身,竹凳被帶得往后挪了寸,“大哥,等一等!”貨郎停下腳步,轉過身時,額頭上的汗順著臉頰往下淌,在下巴尖聚成滴,砸在藍布衫上,洇出個深色的點?!肮媚镆I些什么?”他掀開貨箱的蓋子,里面的胭脂盒、線軸擺得整齊,“新到的蘇州胭脂,涂在嘴上像桃花瓣,還有這絲線,染的是紫藤花汁,曬不褪色?!?/p>
阿禾指著他褡褳上的花:“大哥,這花是哪里繡的?”貨郎低頭看了眼,用袖子擦了擦汗,“哦,這是雁門關里的繡娘繡的。她們關里的女子都愛繡紫藤,說這花耐旱,能在關外活,寄給南邊的人,就像把念想扎在了土里。”他頓了頓,挑著擔子換了個肩,“姑娘要是往北去,路過雁門關,不妨進去歇歇腳。關里有家老面館,素面做得極好,湯是用山泉水熬的,上面總飄著曬干的紫藤花,吃著帶點清苦,咽下去卻回甘,像把春天嚼在了嘴里?!?/p>
阿禾的心猛地一跳,像被貨郎的撥浪鼓敲在了心坎上,咚咚的。原來蘇燕卿說的“故事”,早就順著這些細微的線索,在等著她了——像紫藤的藤蔓,看著散在各處,其實早就在地下盤在了一起。她從行囊里摸出兩文錢,塞到貨郎手里:“謝大哥指路?!必浝尚χ苹貋恚骸肮媚锟蜌饬?,出門在外,誰不盼著遇著個肯多說句話的?!彼羝饟?,撥浪鼓又“咚咚”響起來,“針頭線腦——胭脂水粉——”的吆喝聲漸漸遠了,被風吹得碎成了片。
阿禾轉身,從錦囊里倒出半袋紫藤花籽,遞到茶攤姑娘手里。花籽黑亮飽滿,帶著點干燥的香?!暗然ㄩ_了,替我往西湖里撒些花瓣?!惫媚镉脟共亮瞬潦?,小心翼翼地接過來,放進竹筐的角落,“姑娘放心,等來年紫藤開花,我摘了花,找艘小船,順著蘇堤撒,定讓滿湖的水都帶著紫藤香,連湖里的魚都能聞見。”她從茶攤下摸出個油紙包,塞給阿禾,“這是我娘烤的芝麻餅,路上餓了墊墊肚子,芝麻是自家種的,香得很?!?/p>
阿禾謝過她,把芝麻餅揣進懷里,暖暖的。沿著湖邊往前走,岸邊的桃花開得正盛,樹影投在水里,粉得像片云霞浸了水?;ò瓯伙L吹得簌簌落,有的粘在她的青布鞋上,有的落在水面上,與剛才漂走的梔子花瓣混在一處,白的粉的紫的,像鋪了層花毯,被水推著慢慢挪,偶爾有小魚從花瓣下鉆過,帶得花影晃了晃,像誰在水下眨了眨眼。
湖邊的空地上,幾個孩童在放風箏。線軸握在手里轉得飛快,風箏線拉得老長,在晨霧里細得像根銀絲。有只蝴蝶風箏飛得最高,翅膀上的彩紙被風吹得嘩嘩響,在霧里時隱時現(xiàn),像只振翅的白鷺。穿紅襖的小男孩拽著線跑,草鞋踩在濕泥里,濺起的泥點落在褲腿上,他卻不管,只顧著仰頭喊:“飛得再高些!再高些!”
有個扎羊角辮的小姑娘從阿禾身邊跑過,辮梢的紅頭繩掃過她的手背,癢絲絲的。小姑娘手里拿著支麥芽糖,糖塊黃澄澄的,被她用舌尖舔得發(fā)亮,拉出的糖絲在晨霧里細得透明,像蘇燕卿替她纏笛尾的紅繩,輕輕一碰就斷,卻又能再拉出來,纏纏繞繞的?!澳铮憧次夷芾龆嚅L!”小姑娘的笑聲脆得像銀鈴,驚得柳樹上的麻雀撲棱棱飛起來,落在不遠處的桃樹枝上,抖落幾片花瓣,砸在小姑娘的羊角辮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