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巖小說

第68章 過眼煙云（第1頁）

“還有個采藥人，姓趙，背著個竹簍，簍子里總裝著些奇奇怪怪的草根，什么七葉一枝花、九死還魂草，看著就透著股藥味。他說在河邊發(fā)現(xiàn)過一只虎頭鞋，被水泡得發(fā)脹，像塊吸飽了水的海綿，撈起來時還滴著水，順著鞋口往下淌，在地上積了個小水洼?！碧K燕卿的聲音忽然輕了，像怕驚擾了什么，“鞋頭的虎臉都泡模糊了，虎鼻子泡成了圓疙瘩，只剩點(diǎn)紅綢子的影子，那紅是江南的胭脂染的，太陽底下會泛著點(diǎn)金光，是飛燕從家里帶來的胭脂，她總說‘這色兒襯膚色’?！?/p>

“他說那鞋看著不大，像是給三四歲孩子穿的，鞋底子磨得很薄，后跟都快磨穿了，能看見里面的麻線?？舍樐_卻還是密得很，每一針都扎得深，線勒進(jìn)布里，拽都拽不動，像是被人揣在懷里揣了很久，被體溫焐得發(fā)潮，湊近了聞，還帶著點(diǎn)淡淡的桂花味——那是飛燕總愛在鞋里放的干桂花，她說‘江南的習(xí)俗，鞋里放桂花，走路都帶香’，她的嫁妝里就有袋陳桂花，說是奶奶傳下來的。”

蘇燕卿說到這里，忽然停了，屋里只剩下燭火“噼啪”的輕響。阿禾望著她，看見她眼角的皺紋里積著水光，像盛著終南山的雪水，一晃一晃的，卻遲遲不肯落下來。

許久后，蘇燕卿轉(zhuǎn)身從抽屜里取出個小小的木盒時，指腹在盒面上摩挲了許久，仿佛那紫檀木的紋路里藏著數(shù)不清的光陰。木盒邊角被摩挲得發(fā)亮，包漿溫潤，像塊浸了年月的玉，上面刻著的纏枝蓮紋樣早已磨得淺淡，卻仍能看出當(dāng)年的精巧——那是飛燕剛?cè)胗駱谴簳r，用第一個月的月錢請木匠打的，她說“蓮生淤泥，卻能不染，我也想這樣”。她總愛在里面放些碎銀，用紅繩串著，晃一晃能聽見細(xì)碎的叮當(dāng)聲，那是她偷偷攢下的“回家路費(fèi)”；還放著沒繡完的絲線，各色纏在竹繃上，像捆住了半段江南的春天。

蘇燕卿掀開盒蓋的動作輕得像怕驚醒沉睡的蝶，盒內(nèi)鋪著的深藍(lán)色絨布早已褪色，泛著陳舊的灰藍(lán)，卻依舊平整。絨布中央躺著半只虎頭鞋，像只被折了翅膀的小獸，孤零零地縮在角落。鞋幫原該是正紅色，如今褪成了淺淡的霞色，像被雨水洗過的殘陽，布面起了層細(xì)密的毛絮，摸上去刺手，像摸著一把枯草。邊緣磨損得厲害，露出里面發(fā)黃發(fā)黑的棉絮，棉絮里還裹著幾粒細(xì)沙，大概是從終南山的泥土里帶來的。

鞋頭的虎頭繡得歪歪扭扭，本應(yīng)威風(fēng)的虎眼被繡成了斜睨的模樣，像只受了委屈的小貓，眼眶用黑線勾勒，針腳亂得像團(tuán)纏在一起的麻線——蘇燕卿記得清楚，那是飛燕孕吐最厲害的時候繡的。彼時飛燕剛顯懷，老鴇拿著墮胎藥逼她喝，她死死抵著桌沿，指甲掐進(jìn)木頭里，血珠順著指縫往下滴，最后蜷在床角吐了半宿，膽汁都快吐出來了。緩過勁后，她坐在油燈下繡這只虎頭鞋，繡一針就按住心口喘半天，吐完了用帕子擦凈嘴角，接著往下繡，說“得給小石頭留個念想”。

最讓人揪心的是鞋幫處那道撕裂的口子，邊緣卷著毛邊，沾著點(diǎn)暗紅色的痕跡，像干涸的血痂，早已發(fā)黑發(fā)硬，嵌在布紋里，怎么洗都洗不掉。蘇燕卿的指尖輕輕拂過那道裂口，指腹觸到粗糙的布面時微微一顫，喉間涌上股腥甜——那是獵戶送來時就有的，老獵戶李叔說，當(dāng)時這半只鞋勾在荊棘叢里，尖刺穿透了布面，把裂口撕得更大，血痕就是那時被荊棘染得更深的。

“這是獵戶后來送來的，”蘇燕卿的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像被風(fēng)刮得發(fā)抖的蛛絲，“李叔說在亂葬崗附近的荊棘叢里撿到的，那地方荒得很，長滿了半人高的野草，風(fēng)一吹沙沙響，像有人在哭。他說這半只鞋被勾在最尖的那根刺上，另一半……大概是被狼叼走了，或是被泥水沖進(jìn)了山澗，找了三天三夜，連點(diǎn)布絲都沒尋著?！?/p>

她頓了頓，指尖在鞋面上那些細(xì)密的針腳處徘徊，那些針腳扎得極深，線幾乎勒進(jìn)布里，留下一道道淺痕：“你看這針腳，歪歪扭扭的，卻扎得密，像怕松了似的。她給小石頭縫襁褓時也這樣，夜里就著油燈縫，針腳又密又緊，扎得太深，指尖的血珠滴在布上，她就趕緊用唾沫舔掉，說‘不能臟了給孩子的東西’。小石頭滿月那天，她抱著襁褓給我看，說‘你看這針腳，密得能擋風(fēng)’，眼里亮得像落了星子。”

阿禾的眼淚掉得更兇了，大顆大顆砸在琴上，濺起的水花打濕了琴弦，連琴音都帶著哭腔，像是琴弦也在抽噎。她望著那半只虎頭鞋，眼前忽然浮現(xiàn)出幻象：終南山的風(fēng)雪里，飛燕穿著那件月白色的舊裙，裙角被樹枝勾破了大口子，露出的小腿上滿是凍瘡，紅腫得像發(fā)面饅頭，有些地方結(jié)著黑痂，在雪地里一瘸一拐地跑。她懷里緊緊抱著什么，也許是這半只虎頭鞋，也許是塊被體溫焐熱的石頭，嘴里反復(fù)喊著“小石頭”，聲音被狂風(fēng)撕成碎片，散在山谷里，連回聲都帶著顫。

幻象里的飛燕跌坐在結(jié)冰的河邊，河水泛著青黑，薄冰下的水流慢悠悠地淌，像她江南老家秦淮河的水。她手里捏著那半只虎頭鞋，指甲深深掐進(jìn)起毛的布面，把布都掐爛了，指縫里滲出血來，和鞋上的舊血痕混在一起。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砸在冰面上，“嗒嗒”作響，砸破了薄冰，墜入水中，跟著水流往南去——流過終南山的峽谷，流過長安城的朱雀大街，流過玉樓春門前的青石板，一直流向她再也回不去的江南。

阿禾仿佛看見江南的秦淮河上，畫舫搖著櫓，“咿呀”聲里，歌女唱著飛燕小時候聽的《采蓮曲》；看見烏篷船的船頭，飛燕的母親坐在繡繃前，手里拈著絲線繡鸞鳥，陽光透過窗欞落在母親鬢角的白發(fā)上，像撒了層金粉；看見繡坊前的桃花開得正艷，花瓣落在飛燕的粗布裙上，她追著蝴蝶跑，笑聲驚飛了檐下的燕子?？蛇@些畫面像水中的倒影，碰一下就碎了，只剩下終南山的風(fēng)雪，在幻象里越下越大，把飛燕的身影埋得越來越深。

“她的舞，到底是為了什么呢？”阿禾哽咽著問，聲音碎得像被踩過的玻璃碴，一片一片割著心口，“為了沈知遠(yuǎn)？為了小石頭？還是為了她自己那點(diǎn)沒說出口的念想？”

蘇燕卿沒有立刻回答，只是把那半只虎頭鞋輕輕放回木盒，指尖在盒沿上摩挲。燭火在她布滿皺紋的臉上跳動，映出一片水光，分不清是燭火的影，還是沒掉下來的淚。過了很久，久到油燈芯結(jié)了個燈花，“噼啪”一聲爆開，她才緩緩開口，聲音輕得像嘆息，卻又重得像塊浸了水的石頭，壓得人喘不過氣。

“或許……都有吧?！?/p>

“為了沈知遠(yuǎn)那句‘你的舞里有江南的水意’，她把真心都捧了出去?！碧K燕卿的聲音里裹著苦，“你沒見過她那時的樣子，眼睛亮得像盛了秦淮河的月光，練舞練到腳指甲蓋都磨掉了，纏著布條繼續(xù)轉(zhuǎn)，說‘他說喜歡看我轉(zhuǎn)起來像水波紋’。她為他改了江南的舞步，加了長安的胡旋，把《采蓮曲》跳成了《柘枝引》，只為了合他的心意。她把攢了半年的碎銀拿出來，托人去江南買云錦，想做件新舞衣給他看，結(jié)果呢？”

蘇燕卿的聲音發(fā)顫，像被寒風(fēng)嗆到：“他中了進(jìn)士那天，騎著高頭大馬從玉樓春門前過，紅袍加身，何等風(fēng)光。飛燕扒著二樓的欄桿看，手里還攥著那塊沒繡完的云錦，喊他的名字，他連眼皮都沒抬一下。后來聽說他娶了禮部尚書的女兒，婚宴辦了三天三夜，紅綢子從街頭鋪到街尾，可誰還記得，有個叫飛燕的舞姬，為他把腳尖跳得血肉模糊？”

她拿起那半只虎頭鞋，指尖在鞋頭的虎臉上輕輕點(diǎn)了點(diǎn)，像是在撫摸一個熟睡的嬰孩：“為了小石頭那句沒說出口的‘娘’，她把命都拼上了。懷著他的時候，老鴇天天來逼她喝墮胎藥，她就把藥偷偷倒在床底下，藏起的藥渣堆得像座小山。生他那天，疼得在地上打滾，咬碎了三塊帕子，卻死死咬著牙不叫，就怕嚇著剛出生的孩子。小石頭滿月時，她抱著孩子給我看，說‘你看他的眼睛，像不像沈知遠(yuǎn)？’，眼里的光啊，比樓里所有的燈都亮?！?/p>

“為了給他攢贖身錢，她接了最累的活，一天跳七場《胡旋舞》，轉(zhuǎn)得頭暈?zāi)垦?，從臺上摔下來好幾次，膝蓋磕在青磚地上，血把地毯都染紅了，她爬起來笑著說‘沒事’?？勺詈竽?？”蘇燕卿的聲音陡然拔高，又猛地低下去，帶著哽咽，“小石頭被沈知遠(yuǎn)的夫人派人抱走那天，她跪在雪地里磕頭，額頭磕出的血混著雪水，在青石板上洇開朵紅梅，她喊‘我再也不跳舞了，求求你們把孩子還給我’，可沒人理她。后來她總說，小石頭要是還在，該會跑了，該會喊娘了，說著說著就笑，笑著笑著就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