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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8章 戒指歸來(第1頁)

            藍(lán)布掀開的瞬間,棗泥的甜香混著茉莉香漫出來,像把整個春天都揉碎了裝在里面,暖得人鼻尖發(fā)酸。糕是切成小塊的,碼得整整齊齊,每塊都印著小小的蓮花紋,用模子壓的,紋路清晰,花瓣上還點(diǎn)了點(diǎn)胭脂紅,像剛從水里撈出來的,帶著露水的潤。我忽然想起沈硯之當(dāng)年給我刻的木梳,梳背上也刻著這樣的蓮花,他刻到半夜,指尖被刻刀劃了個口子,血珠滴在蓮心,暈成個小小的紅點(diǎn)兒。后來他總說:“這樣才像真的蓮,有血有肉的?!?/p>

            “進(jìn)來喝杯茶吧,”我側(cè)身讓他進(jìn)來,晨光從門洞里涌進(jìn)來,在地上鋪了塊金毯,能看清塵埃在光里跳舞,“新采的龍井,剛泡好,張茶農(nóng)說今年的雨足,比去年的潤。”

            他愣了愣,腳在門檻上頓了頓,像在猶豫該不該邁進(jìn)來。那門檻是沈硯之當(dāng)年特意加高的,說“高門檻擋財,也擋災(zāi)”,王老爺當(dāng)年總笑話他迷信,說“碼頭走船的,信這些沒用,靠的是力氣和良心”。如今,他卻像跨不過去似的,遲疑了半晌,才抬起腳,鞋跟在門檻上磕了下,發(fā)出“咚”的輕響,像敲在心上。他抬起頭時,晨光剛好落在他眼里,那里頭有局促,有不好意思,還有點(diǎn)藏不住的歡喜,像個得了糖的孩子,讓人想起二十年前,他扛著賬本從蘆葦蕩里走出來時,也是這樣,滿身是血,眼里卻亮得很。

            “……好,”他終于開口,聲音輕得像怕驚擾了什么,“那就……叨擾了。”

            走進(jìn)茶館時,陽光正好透過窗欞,斜斜地落在他身上,把他頭發(fā)上的白霜照得亮晶晶的,像落了層茉莉的花瓣。那白霜不是雪,是歲月積下的痕跡,一縷一縷貼在鬢角,被光一照,竟泛著細(xì)碎的銀輝,像誰用銀絲在他發(fā)間繡了朵不謝的花。他的目光在屋里掃了一圈,掠過墻角那盆半枯的文竹——是去年沈硯之臨走時澆的最后一次水,后來我總忘了添水,竟讓它枯了大半,如今卻從根須處冒出點(diǎn)新綠,怯生生的,像藏著不肯死心的希望。視線最終落在柜臺后的“焦尾”琴上時,他忽然停住了腳步,喉結(jié)輕輕滾了滾,像有話堵在嗓子眼里。

            那把琴被我擦得锃亮,琴身的桐木紋理在光里像流動的水,弦軸上纏著新?lián)Q的紅綢——是他當(dāng)年贖琴時,我偷偷在琴行買的。記得那天雨下得很大,他揣著賣苦力攢了三個月的碎銀,站在琴行屋檐下猶豫了半天,褲腳淌著泥水,卻舍不得邁進(jìn)店里半步。我躲在門后看著,心頭發(fā)緊,悄悄把自己的銀鐲子褪下來塞給掌柜,換了這段紅綢,趁他贖琴時纏在了弦軸上。紅綢上還繡著纏枝蓮,針腳細(xì)密得像蛛絲,是我熬了三個通宵繡的,那時總覺得要等個特別的日子,才能讓這紅綢真正襯得上這把琴。

            “坐吧?!蔽医o他倒了杯茶,用的是沈硯之最喜歡的青瓷杯。那杯子是他從江南帶回來的,杯沿薄得像紙,透光看能瞧見里面的紋路,他總說“這杯子盛茶,連苦味都淡了三分”。茶湯碧瑩瑩的,浮著片剛落進(jìn)去的茉莉花瓣,是早上打掃院子時從枝頭碰下來的,還帶著露水,在水里輕輕轉(zhuǎn)著圈,像沈硯之當(dāng)年總愛畫的水中蓮。

            “嘗嘗看,”我把杯子往他面前推了推,指尖碰到他的袖口,那里磨出了個小洞,露出里面打了補(bǔ)丁的里子,“張茶農(nóng)凌晨才采的,天沒亮就背著竹簍上山了,說這時候的茶葉帶著露水氣,泡出來的湯里能看見星星。”

            他端起茶杯時,手指在杯沿蹭了蹭,指腹的薄繭蹭過青瓷,發(fā)出輕微的沙沙聲,像春蠶在啃桑葉。我忽然想起三十年前,他還是碼頭的愣頭青,扛著百斤重的麻袋往船上送,手掌磨出的繭子比銅板還厚,卻能在休息時,用這雙手笨拙地給我編草蚱蜢,說“城里姑娘都愛玩這個”。他像是鼓足了畢生的勇氣,才抿了一小口,茶水剛沾到嘴唇,就猛地放下杯子,手伸進(jìn)懷里,掏了半天,掏出個布包。

            那布包層層疊疊,纏了七八圈藍(lán)布條,布條上還沾著點(diǎn)褐色的泥漬——是碼頭的淤泥,去年汛期漲水時,他為了撈沉在水里的賬本,泡在泥里整整一夜,這布條怕是從那時就沒換過。解開時,他的手還在抖,指節(jié)泛白,差點(diǎn)把里面的東西掉在地上。我下意識地伸手去接,指尖剛碰到那物件的邊緣,就覺得一陣溫潤,像觸到了春天的溪水。

            里面是枚青玉扳指。玉質(zhì)溫潤得像浸了百年的春水,邊緣被磨得光滑,卻還能看出當(dāng)年的棱角,像是被人用指腹一遍遍摩挲,硬生生磨平了鋒利的地方。玉面上留著淡淡的指痕,一道一道,是被常年摩挲出來的,像樹的年輪,圈住了不知多少個日夜。我認(rèn)得這扳指——當(dāng)年誣陷沈硯之偷翡翠擺件時,這扳指是“證物”之一。趙三那潑皮拿著它在公堂上晃,說沈硯之偷擺件時,順手把這扳指也揣走了,藏在床底下,是他“親眼看見的”。王老爺那時紅著眼,把它當(dāng)成罪證收了起來,鎖在樟木箱里,鑰匙掛在脖子上,日夜不離。后來沈硯之沉冤得雪,官差來還他清白時,王老爺卻沒把扳指還回來,我原以為他早丟了,沒想到……

            “這個,”他把扳指推到我面前,聲音有些發(fā)緊,喉結(jié)像被什么堵住了,滾了半天,才擠出句話,“該還給你。當(dāng)年……是我糊涂,被豬油蒙了心,聽了趙三那廝的鬼話,冤枉了沈先生,也……也委屈了你?!彼难劬t了,眼角的皺紋里浸著水光,像落了晨露的蛛網(wǎng),每一道紋路里都藏著話,“這些年,我把它帶在身上,夜里睡不著時就摸,越摸越覺得扎手,像塊燒紅的烙鐵——沈先生在牢里那三個月,我每天摸著它,就像摸到了他戴著手銬的樣子,冰涼涼的,硌得人心口疼?!?/p>

            我拿起扳指,玉質(zhì)溫潤,還帶著他的體溫,像塊暖玉。指尖撫過那些淡淡的指痕,忽然想起那年深秋,我跪在碼頭的青石板上,額頭磕得淌血,求他放過沈硯之。那天風(fēng)大,把我的哭聲撕得粉碎,他坐在轎子里,轎簾掀開一角,露出這枚扳指在陽光下閃著冷光,他冷冷地說“滾開”,聲音比風(fēng)還硬。那時的他,哪里會想到三十年后,自己會站在這里,手抖著把扳指還回來。

            窗外的老槐樹沙沙作響,葉片上的露珠滴下來,落在青石板上,發(fā)出“嗒”的輕響,像在應(yīng)和。晨光從窗欞鉆進(jìn)來,切成細(xì)細(xì)的光柱,里面浮動著無數(shù)塵埃,像沈硯之當(dāng)年總愛盯著看的“時光的碎屑”。他說“每個塵埃里都藏著個小世界,咱們的苦與甜,都在里面打著轉(zhuǎn)呢”。

            柜臺后的琵琶靜靜躺著,琴頭的蘭草在光里舒展,像在輕輕搖晃。琴身上還留著我昨天彈《采蓮曲》時落下的指痕,深一道淺一道,是沈硯之教我的指法,說“彈到動情處,指尖得帶著勁,像要把心事按進(jìn)木頭里”。我知道,沈硯之就在這茶香里,在這棗泥糕的甜里,在王老爺泛紅的眼眶里,在每個愿意放下過往、擁抱新生的眼神里。

            正想著,小玉兒從后院跑進(jìn)來,扎著兩個羊角辮,辮梢的紅絨球晃得人眼暈。她手里拿著束剛摘的茉莉,白色的花瓣上還沾著露水,像綴了串碎鉆,跑起來時花瓣上的水珠甩成了銀線?!霸菩浣憬?!王爺爺!”她把花往王老爺懷里一塞,聲音脆生生的,像咬碎了冰糖,“爺爺說,道歉要送花!云袖姐姐說,茉莉最香,能把壞心情都熏跑!”

            王老爺愣了愣,手懸在半空,半天不敢碰那花,像捧著件稀世珍寶。他臉上的皺紋慢慢舒展開了,像被春風(fēng)拂過的湖面,那些深溝似的紋路里,忽然滾下顆淚來,滴在茉莉花瓣上,順著花瓣滾到地上,像顆碎了的星?!爸x謝你啊,小姑娘?!彼f這話時,聲音軟得像團(tuán)棉花,帶著點(diǎn)哽咽,“這花……真好看,比碼頭邊的野薔薇好看多了?!?/p>

            陽光落在他和小玉兒身上,鍍上了層金邊,茉莉香在空氣里漫溢,甜得讓人心頭發(fā)軟。小玉兒踮起腳尖,給王老爺理了理歪了的衣領(lǐng),她的手指短,夠不著,就蹦著跳著,像只小老鴰在給老鴰梳理羽毛。王老爺?shù)纳碜咏┝私?,隨即放松下來,嘴角竟?fàn)科鹆它c(diǎn)笑意,像朵遲開的菊,在皺紋里慢慢舒展。

            我看著這一幕,忽然走過去,拿起柜臺后的琵琶。琴弦被晨露打濕,有點(diǎn)涼,指尖落下的瞬間,“錚”一聲,琴音漫過窗臺,漫過巷口,漫過那些浸在歲月里的苦與甜。這一次,弦沒斷,調(diào)子也沒跑,像條清澈的小溪,在時光里緩緩流淌,繞過碼頭的礁石,穿過蘆葦蕩的深處,把所有的疼和暖,都釀成了最動聽的《采蓮曲》。

            王老爺捧著茉莉,靜靜地聽著,眼角的皺紋里還沾著淚痕,卻不再是苦的了。他忽然跟著調(diào)子哼了起來,那哼聲不成調(diào),帶著濃重的碼頭口音,尾音拖得長長的,像貨船鳴笛,卻奇異地和著《采蓮曲》的韻律。我認(rèn)得,那是李公子當(dāng)年常哼的調(diào)子——王老爺說過,李公子愛這曲子里的“活著的氣”,當(dāng)年他躺在病床上,咳得喘不上氣,還哼著這調(diào)子,說“等好了,要去采蓮”。原來他一直記著,記了這么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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