鋪?zhàn)邮帐傲税雮€月。我請了個木匠,打了四張方桌,靠窗的那張?zhí)匾庾龅冒?,沈硯之說“矮桌子接地氣”,當(dāng)年在畫舫上,他總愛盤腿坐在矮幾旁,說這樣離水面近,能聽見魚吐泡泡;又去布莊扯了藍(lán)印花布,做了桌布,邊角縫上小小的蓮花——那是他教我繡的第一個花樣,他的手指握著我的,針腳歪歪扭扭,卻扎得很認(rèn)真,說“這樣以后你看見蓮花,就想起我”。墻上釘了塊木板,用來掛客人寄存的傘,有把竹骨傘的傘面破了個洞,我找了塊碎布補(bǔ)上去,繡了朵小小的蘭草,像琴頭上的那株,也像蘇燕卿刻在磚上的那個“燕”字,都是念想。
開張前一天,蘇燕卿讓人送了盆蘭草來,是小玉兒端著來的,青瓷花盆,蘭草的葉子舒展得像翡翠?!皫煾刚f,這叫‘同心’,當(dāng)年你走時沒來得及帶走的那盆,她一直養(yǎng)著,去年分了盆新的,正好送你開張。”小玉兒把花盆放在窗臺上,陽光落在葉子上,亮得晃眼。
我摸了摸蘭草的葉子,指尖傳來溫潤的涼意,忽然想起那年深秋,我和蘇燕卿擠在一張床上,她給我描眉,說等攢夠了錢,就合伙開家小繡坊,她管賬,我繡花。那時窗外的蘭草剛抽新芽,我們以為未來就像那芽尖,只要盼著,總能長高。
“替我謝你師父?!蔽艺f著,從竹籃里拿出塊剛烤好的綠豆酥,遞給小玉兒,“嘗嘗?”
她接過去,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小口,眼睛瞬間瞪圓了:“哇!比樓里灶上做的好吃!酥得像云一樣!”她含糊不清地說,嘴角沾著點(diǎn)綠豆渣,“師父要是嘗到,肯定會讓你教我做?!?/p>
開張那天,天剛亮就下起了小雨。我正忙著擦桌子,聽見門口有腳步聲,抬頭一看,蘇燕卿站在雨簾里,穿件月白長衫,袖口繡著暗紋蘭草,頭發(fā)綰成個利落的發(fā)髻,簪著支碧玉簪,比從前清瘦了些,眉眼間卻多了股沉靜的銳氣。她手里撐著把油紙傘,傘沿滴著水,落在青石板上,濺起細(xì)小的水花。
“恭喜?!彼_口時,聲音比從前低了些,帶著點(diǎn)沙啞,想來是常年打理樓里的事,費(fèi)了不少嗓子。
我趕緊搬了張凳子:“快進(jìn)來坐,雨都飄到身上了。”
她走進(jìn)來,傘放在門口的竹筐里,水珠順著傘骨往下淌,在地上積了一小灘。她打量著屋里,目光從藍(lán)印花桌布掃到墻上的蘭草繡品,最后落在窗臺上的蘭草上,嘴角彎了彎:“真像個家?!?/p>
“你能來就好?!蔽医o她倒了杯碧螺春,茶湯碧瑩瑩的,浮著細(xì)小的絨毛,“嘗嘗,是不是當(dāng)年的味道?”
她端起杯子,指尖在杯沿摩挲了一下,呷了口,眼睛亮了:“是他教你的法子吧?帶著點(diǎn)蘆葦蕩的清甜味?!?/p>
我點(diǎn)點(diǎn)頭,沒說話。有些事,不用說,懂的人自然懂。她從包袱里掏出塊繡品,是塊藕荷色的杭綢,上面繡著玉蘭,含苞待放的,花瓣上還沾著露水,像極了當(dāng)年我跟著沈硯之離開時的心情——怕前路坎坷,又藏著點(diǎn)破釜沉舟的盼。“給你掛墻上,”她說,“看著喜慶?!?/p>
我踩著凳子把繡品掛上墻,風(fēng)從窗縫鉆進(jìn)來,吹動了繡品的邊角,像朵真的玉蘭花在搖。蘇燕卿站在底下看著,忽然說:“當(dāng)年你走的那天,我在碼頭追了好久,船開得太快,我只看見你琴盒上的紅綢子?!彼穆曇粲悬c(diǎn)發(fā)緊,“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p>
“我也以為?!蔽覐牡首由舷聛?,拍了拍手上的灰,“可有些地方,總想著要回來?!?/p>
小玉兒這時蹦蹦跳跳地跑進(jìn)來,手里捧著個食盒:“師父!云袖姐姐!樓里剛蒸好的桂花糕,我給你們拿來了!”她打開食盒,甜香漫了滿室,“師父說,云袖姐姐肯定愛吃這個?!?/p>
蘇燕卿看著我,眼里有笑:“你當(dāng)年總偷藏桂花糕,說等老了,要天天躺在桂花樹下吃?!?/p>
“還沒老呢。”我拿起塊桂花糕,咬了一口,甜香里帶著點(diǎn)微澀,像極了那些年的日子。
小玉兒總來幫忙。她手腳麻利,擦桌子洗碗樣樣勤快,還會幫我招呼客人:“爺爺您坐這兒,靠窗的位置能看見燕子;姑娘您嘗嘗這個,是云袖姐姐新做的綠豆酥,甜而不膩?!彼傉f我做的綠豆酥比城里最好的點(diǎn)心鋪還香,每次剛出爐,她就踮著腳夠蒸籠,燙得直搓手,嘴里還嘟囔“師父說得對,果然有光”。有回她幫我收賬,數(shù)著數(shù)著突然問:“云袖姐姐,沈先生是個什么樣的人呀?師父說,你琴盒上的蘭草,是他娘刻的?!?/p>
我正在揉面,聞言動作頓了頓,面粉沾在鼻尖上?!八。蔽倚α诵?,想起他彈琴時微微皺眉的樣子,“是個會把最后一塊紅薯塞給我的人?!?/p>
小玉兒似懂非懂地點(diǎn)點(diǎn)頭,拿起塊面團(tuán)學(xué)著我的樣子揉:“那他肯定很疼你?!?/p>
“嗯,”我應(yīng)著,眼眶有點(diǎn)熱,“很疼?!?/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