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的姐姐……”阿禾的指尖有些發(fā)顫,捏著竹笛的力道都重了些,指腹抵在笛孔邊緣,將那圈被摩挲得發(fā)亮的木紋又按出幾分暖。那木紋里藏著三年的光陰,是她無數(shù)個晨昏對著笛孔呵氣、練指留下的痕跡,此刻被掌心的汗濡濕,竟像活了過來,順著指尖往心里鉆。“是不是總穿月白衫子,梳圓髻?她的圓髻總梳得一絲不茍,發(fā)髻根處卻總松著一縷碎發(fā),風(fēng)一吹就貼在鬢角,像片不肯離去的紫藤花瓣。發(fā)間別支羊脂玉簪,那玉簪的尾端有道小缺口,是當(dāng)年替鎮(zhèn)西頭的盲眼阿婆補(bǔ)琵琶弦時,不小心磕在廊下的青石板上碰的——阿婆的琵琶弦斷了三年,她說‘等我攢夠了錢就修’,姐姐卻連夜拆了自己的銀釵,熔了給阿婆重鑄了弦?!?/p>
阿禾的聲音輕得像霧,卻帶著執(zhí)拗的清晰,紅衫姑娘的眼睛已瞪得溜圓,連連點頭時,發(fā)間的紅絨花跟著顫,花瓣蹭過耳廓,留下點癢意,像有只看不見的手在輕輕撓。“正是呢!妹妹也認(rèn)得我家姐姐?”她把琵琶往懷里攏了攏,紫檀木的琴身在陽光下泛著溫潤的光,仿佛這樣能離記憶里的人更近些,“她總說自己手笨,梳不好時興的墮馬髻,可我覺得,她的圓髻比誰都好看——發(fā)髻上總纏著半圈珍珠串,是早年在蘇州替人抄樂譜攢錢買的,顆顆都不大,卻亮得勻凈。她說‘珍珠養(yǎng)人,看著也亮堂’,陽光照在上面,像盛著一捧碎月光呢!有次我替她梳頭,發(fā)現(xiàn)那珍珠串的線都磨出了毛邊,她卻不讓換,說‘這線記著我抄過的譜,換了就生分了’?!?/p>
紅衫姑娘忽然拉住阿禾的手,掌心的溫度燙得像團(tuán)火,指腹上還留著練琵琶磨出的硬繭,邊緣有些毛糙,蹭得阿禾的手背微微發(fā)麻,卻奇異地讓人安心?!敖憬闶遣皇沁€教過你,吹笛前要先對著笛孔哈口氣?說這樣能讓調(diào)子帶著人氣兒,樂器才肯跟你交心?”她的指尖在阿禾手背上輕輕點著,像在數(shù)那些看不見的記憶,“她教我彈琵琶時,總讓我先把琴身貼在臉上焐會兒,說‘木頭也怕冷,你給它點暖,它才肯唱心里話’。有年深秋我染了風(fēng)寒,指尖涼得按不住弦,她就把我的手揣進(jìn)她的衣襟里,貼著心口焐,說‘這里的溫度最暖,能焐熱琴弦,也能焐熱日子’。”
阿禾的眼淚差點掉下來,用力點頭時,發(fā)間的梔子花瓣抖落一片,正好落在兩人交握的手背上,沾著點露水,涼絲絲的。蘇燕卿總說,樂器是通人性的,你待它三分好,它便還你七分真。每次她練笛前,蘇燕卿都會替她對著笛孔哈口氣,溫?zé)岬臍庀哌^她的手背,帶著點松煙墨的淡香——那是蘇燕卿研墨時總愛用的“松風(fēng)”墨,說“這墨里有山的氣,能讓字站得穩(wěn)”。她總說:“你看,這樣它就知道你要跟它說心里話了。”
有年冬天下雪,雪片大得像撕碎的棉絮,把煙雨樓的紫藤架壓得彎了腰。阿禾的指尖凍得發(fā)僵,按在笛孔上像踩著冰碴,吹《折柳》時總跑調(diào),第三句的轉(zhuǎn)音怎么也拐不過彎,急得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蘇燕卿就把她的手揣進(jìn)自己袖籠里,袖籠里暖烘烘的,還帶著她剛喝的姜茶的熱氣。她用自己的掌心裹著阿禾的指尖,一點點搓熱,說“凍僵的指尖像被霜打了的芽,得慢慢焐,急不得”。等指尖有了暖意,她又對著笛孔連哈三口氣,氣息里混著姜茶的辣和墨香的清,說“這下暖和了,調(diào)子也能站直了”。
那天的笛音果然穩(wěn)了許多,只是吹到一半,阿禾忍不住打了個噴嚏,鼻涕蹭在了蘇燕卿的月白袖口上,像朵難看的墨梅。她不好意思地想擦,蘇燕卿卻笑著按住她的手,指尖在那片濕痕上輕輕點了點:“留著吧,這樣你的笛音里就有我的溫度了?!焙髞砟羌淇冢K燕卿總也舍不得洗,說“這是阿禾給我的第一個念想”,直到春天來臨,袖口的痕跡淡成了淺黃,她才用清水輕輕漂了漂,晾在紫藤架下,說“讓花看看,我們阿禾長大了”。
畫舫與烏篷船越靠越近,水霧徹底散了,陽光鋪在水面上,像撒了層金粉,晃得人睜不開眼。阿禾望著姑娘腕上的銀鐲子,鐲子內(nèi)側(cè)有個極小的“安”字,鏨得極淺,像怕碰疼了誰——那筆跡的弧度,與她腕上的一模一樣。那是蘇燕卿當(dāng)年攢了三個月月錢打的,銀匠鋪的老板嫌麻煩,說“鏨字費(fèi)料,不如刻在外頭顯眼”,她卻非要加錢鏨在里面,說“安心的事,要藏在最貼身的地方”。一個給了“最像當(dāng)年的自己”的姑娘,一個留著等“能把《折柳》吹得帶笑”的孩子。
阿禾還記得蘇燕卿把鐲子套進(jìn)她手腕時的情景,那天是她的生辰,廊下的紫藤開得正盛,淡紫色的花瓣落了她一肩。蘇燕卿的指尖在“安”字上反復(fù)摩挲,指腹的薄繭蹭得銀面發(fā)亮,像在刻一個鄭重的祈愿:“阿禾,銀能安神,更能記人。戴著它,就像我在牽著你的手,走夜路時摸一摸,就知道有人在等你回家?!蹦翘焖€收到了支新竹笛,笛尾系著蘇燕卿編的紅繩,她說“紅繩能系住念想,讓你的笛聲走再遠(yuǎn),都能找著回來的路”。
“姐姐總說,學(xué)曲子要先學(xué)認(rèn)人,”紅衫姑娘又彈起《折柳》,這次慢了些,指尖在弦上落得輕,像怕驚擾了水里的魚,每個音符都裹著水汽,特意等著阿禾的笛聲,像怕走快了弄丟她,“她說當(dāng)年教過個小丫頭,吹笛時總愛把紅繩纏在指頭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像只攥著糖的貓。那丫頭還總把笛膜貼歪,說‘這樣聲音能歪著跑,姐姐就找不到我吹錯的地方了’,其實啊,她吹錯的每個音,姐姐都記在心里呢。有次她把‘長亭外’吹成了‘短亭邊’,姐姐夜里就著燈,在笛譜上把‘短亭’畫成了個歪腦袋的小丫頭,說‘等她長大了,就知道短亭也是家’?!?/p>
阿禾的臉騰地紅了,像被夕陽烤過的云,連耳根都燒了起來。她從前確是這樣,總把蘇燕卿編的紅繩纏在食指上,吹笛時晃來晃去,紅繩掃過笛孔,發(fā)出細(xì)碎的響,像串沒睡醒的鈴。蘇燕卿總笑她“笛子沒學(xué)會,倒先學(xué)會玩繩了”,卻從沒拆穿過她故意貼歪笛膜的小把戲。有次她貼得太歪,笛音像被掐住了脖子,咿咿呀呀地怪叫,自己都忍不住趴在船頭笑,蘇燕卿卻沒笑,只走過來替她重新貼好。
她的指尖沾著點米糊,是剛熬的紫藤花米糊,蹭在阿禾手背上黏糊糊的。“歪了的笛膜像皺了的眉,不好看,”蘇燕卿邊說邊對著笛孔哈氣,氣息拂過阿禾的手背,帶著米糊的甜香,“但你故意搗亂的樣子,比新開的紫藤花還好看?!蹦翘彀⒑滩胖?,原來蘇燕卿什么都懂——她知道她怕練不好挨罵,知道她喜歡聽紅繩掃過笛孔的響,知道她偷偷把吹錯的調(diào)子編成自己的小曲兒。有天夜里阿禾起夜,看見蘇燕卿在燈下翻她的舊笛譜,上面每個錯音旁都畫著小小的紫藤花,像在給她的笨拙蓋印章。
她抬手摸了摸笛尾的紅繩,繩結(jié)被手指磨得發(fā)亮,露出里面更深的紅,像藏了多年的心事。那紅繩是蘇燕卿用染了紫藤花汁的絲線編的,當(dāng)年她總嫌顏色不夠艷,蘇燕卿就說“深些才好,能藏住更多念想”。此刻紅繩在指尖繞了繞,忽然想,蘇燕卿當(dāng)年看著她的眼神,是不是就像此刻自己望著畫舫上的姑娘?紅衫姑娘說起“姐姐”時,眼尾的笑紋里盛著光,像盛著一汪清泉,說起那些瑣碎的細(xì)節(jié)時,語氣里的珍視像捧著易碎的瓷。那模樣,與她每次提起蘇燕卿時,定是一樣的。原來被人放在心尖上惦記,是這樣的感覺——連說起對方的糗事,都帶著蜜般的甜,像含著顆化不開的糖。
“姐姐還說,”紅衫姑娘忽然嘆了口氣,琵琶聲慢了下來,像被什么拉住了腳,每個音符都拖著點不舍的尾音,像浸了水的棉線,“那小丫頭要是長大了,定會帶著梔子花出門,因為她總說梔子香最像家。那年她在梔子花叢里打滾,說‘姐姐你聞,這香能把心泡軟了’,姐姐就摘下最香的那朵,別在她的笛尾,說‘那便讓笛聲帶著家走’?!?/p>
紅衫姑娘的指尖在弦上頓了頓,弦音顫了顫,像顆淚落進(jìn)水里。“她說那丫頭要把西湖的荷葉寄給姐姐,在葉梗上系紅繩,說‘這樣姐姐一摸就知道是我’。姐姐就教她辨認(rèn)荷葉的老嫩,說‘要選剛出水的,葉梗帶著刺的,那樣的葉兒有勁兒,能扛住千里路’。她還說,等學(xué)會了《折柳》的變調(diào),要吹給姐姐聽,那調(diào)子得帶著西湖的水汽,潤得像浸了雨;帶著雁門關(guān)的風(fēng),烈得像含了霜;帶著她走過的所有路,雜著泥土香、草木氣,讓姐姐閉著眼,就能看見她看過的風(fēng)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