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禾低頭看向船頭的梔子花,花瓣上的露水正好滾落,滴在水面上,蕩開一圈圈小暈,像她此刻心里的浪。那是去年初夏,她蹲在煙雨樓的梔子花叢里,看蘇燕卿摘花,指尖掐著花萼轉(zhuǎn)了轉(zhuǎn),一朵完整的梔子就落進竹籃里。她忽然說:“姐姐,梔子香最像家?!碧K燕卿正把一朵半開的梔子別在她發(fā)間,聞言動作頓了頓,指尖劃過她的耳垂,帶著點花露的涼:“傻丫頭,家不是香,是有人等你回來。”
那天她就趴在蘇燕卿膝頭,聞著她衣襟上的墨香,說要去西湖采荷葉,要在葉梗上系紅繩,紅繩上還要纏梔子花瓣,要讓全天下的人都知道,這荷葉是煙雨樓的阿禾寄的。蘇燕卿沒說話,只輕輕拍著她的背,掌心的溫度透過薄薄的衣衫滲進來,像春日的陽光曬在身上。后來阿禾才發(fā)現(xiàn),蘇燕卿的琵琶套里,藏著片壓干的梔子花瓣,是她那天別在發(fā)間掉落的,被蘇燕卿撿起來,夾在了《折柳》的曲譜里,像枚小小的書簽,標記著那個有梔子香的午后。
此刻陽光穿過水汽,在水面上織成張透明的網(wǎng),阿禾望著紅衫姑娘腕上的銀鐲子,忽然覺得那“安”字像活了過來,在陽光下閃著光,與自己腕上的遙相呼應。原來有些牽掛,從不需要刻意提起,它們藏在玉簪的缺口里,在珍珠串的舊線上,在銀鐲的刻痕中,在每個被用心記住的細節(jié)里,像水流一樣,繞了千萬里,終會在某個清晨相遇,輕輕相擁。
她忽然笑了,眼角的淚卻差點掉下來,順著臉頰往下滑,在下巴尖懸了懸,終是滴落在竹笛上,暈開一小片濕痕。她舉起竹笛,對著畫舫吹了段《折柳》的變調(diào),笛音剛起時帶著點顫,像初春剛解凍的溪流,小心翼翼地漫過石子。那是蘇燕卿后來教她的,說“等你真懂了念想,就吹這個調(diào),比原來的多三分甜”。
吹到第三句時,她恍惚間回到了那個雨天。那天雨下得大,豆大的雨珠砸在煙雨樓的青瓦上,噼啪作響,像無數(shù)只手在叩門。廊下的銅鈴被風吹得亂響,叮鈴叮鈴,與雨聲纏成一團。蘇燕卿抱著琵琶坐在窗邊,窗紙被雨霧浸得發(fā)白,她的身影在里面暈成個溫柔的輪廓。雨聲混著弦音,像在說一個很長的故事,每個音符都浸著水汽?!斑@里要轉(zhuǎn)得柔些,”蘇燕卿的指尖在弦上輕輕一挑,琵琶聲忽然軟下來,像被雨打濕的柳絮,“像想起人的時候,心會軟一下?!彼呎f邊抬眼望她,眼里的笑意比檐下的雨簾還軟,“你試試,把氣沉在丹田,讓調(diào)子像順水漂的花瓣,別用勁,它自會找到該去的地方?!?/p>
此刻阿禾的指尖也跟著軟了,笛音在水面上打著轉(zhuǎn),像只戀家的鳥,繞著畫舫不肯走。她想起那天自己總也吹不好那個轉(zhuǎn)音,急得把竹笛往桌上一放,賭氣道“不學了”。蘇燕卿沒惱,只把琵琶往膝頭攏了攏,說“來,你唱我彈”。她唱得跑調(diào),蘇燕卿的琵琶卻總能恰到好處地接住,像母親接住蹣跚學步的孩子。等她唱得順了,蘇燕卿才笑著說“你看,心里有了,調(diào)子自然就有了”。吹到最后一個音時,她故意拖長了尾音,像在跟誰撒嬌——就像從前她練不會時,總對著蘇燕卿拖長調(diào)子哼唧,蘇燕卿便會放下琵琶,替她理理額前的碎發(fā),說“好了好了,不練了,煮碗冰糖雪梨給你潤潤喉”。
笛聲里,她看見紅衫姑娘眼里閃著光,像落了星子,指尖在弦上頓了頓,忽然跟著笑起來,笑聲混著弦音,像撒了把糖在水里,甜得能漾開漣漪?!斑@調(diào)子……”姑娘的聲音帶著點哽咽,尾音發(fā)著顫,像被風吹動的琴弦,“姐姐教我時說,等遇到一個吹著同樣變調(diào)的妹妹,就把這個給她?!彼f著從琵琶套里摸出個小小的錦囊,紅綢子上用銀線繡著紫藤花,花瓣的紋路細得像發(fā)絲,與阿禾腰間的那個正好是一對——當年蘇燕卿繡這對錦囊時,讓她在一旁穿線,她總把線穿歪,蘇燕卿就笑著說“歪了才好,像我們阿禾的性子,直來直去卻藏著軟”。
“姐姐說,這錦囊里裝著她去年收的紫藤花籽,”紅衫姑娘把錦囊遞過來,指尖的溫度透過綢布傳過來,“說‘要是遇見了,就分她一半,讓她種在西湖邊,這樣兩地的花都能想著對方’?!?/p>
阿禾接過錦囊時,指尖觸到姑娘的手,兩人都愣了愣——原來她們的無名指第二節(jié),都有個小小的月牙形繭子,是常年握笛、彈琵琶磨出來的,像枚看不見的印章。阿禾忽然想起蘇燕卿的手,指腹上的繭子更厚些,像藏著無數(shù)個被弦音磨亮的黃昏。有次她摸著蘇燕卿的手問“疼嗎”,蘇燕卿笑著把她的手包在掌心,說“不疼,這是曲子在手上留的念想”。可她每次牽阿禾的手,都輕得像怕碰碎了琉璃,仿佛那雙手不是彈慣了琵琶的,而是捧著易碎的月光。
畫舫慢慢往前漂,水流帶著它走,像誰也留不住的時光。船尾的漣漪漸漸淡了,與阿禾的烏篷船劃出的水紋慢慢分開,像兩條終將各奔東西的路。姑娘探著身子喊,聲音被風吹得有些散,卻字字清晰,像釘在水面上的星:“妹妹往哪去?”
“往西湖去!”阿禾揚聲應著,聲音被風吹得有些飄,卻帶著從未有過的亮,像找到了方向的船,帆被風漲得滿滿的,“我要采最大的荷葉,系最紅的繩,紅繩上還要纏上梔子花,讓先生一眼就認得出!還要把紫藤花籽種在湖邊,等來年開花了,就折一枝寄給先生,夾在她的琵琶譜里!”
“我往北上,有人在那邊等我呢!”姑娘的聲音也隨著水流飄過來,帶著點雀躍的顫,像揣著滿心的期待,每個字都發(fā)著光,“替我給江南的梔子帶句話,就說北方的紫藤也開了,開得像姐姐鬢邊的玉簪,亮得能照見人影!說我在那邊也種了花,等花謝了,就把花瓣收起來,寄回煙雨樓,讓它們再落一次廊下,落在姐姐常坐的竹椅上!”
阿禾站在船頭,看著畫舫漸漸遠了,紅衫子縮成個小紅點,像滴落在藍綢上的胭脂,最后被水霧暈成一片淺粉,終于看不見了。琵琶聲越來越輕,像被風吹散的蒲公英,卻有幾個音符鉆進心里,生了根似的,在血液里輕輕跳。她低頭嗅了嗅發(fā)間的梔子花,香氣順著水流往南飄,心里忽然篤定得很——蘇燕卿定能聞見的。就像那年她在灶房偷烤紫藤花糕,火太旺把糕烤糊了,焦味順著煙囪飄滿了煙雨樓,蘇燕卿隔著老遠就笑著喊“阿禾又在做什么好吃的”,原來真正記掛一個人,連風里的味道都能辨得清,哪怕混著煙火氣,也能準確地找到那縷屬于彼此的香。
船繼續(xù)往前漂,水面的金粉晃得人眼暈,像撒了滿地的碎光,隨著水波輕輕晃,晃得人心里也暖融融的。阿禾把竹笛重新靠在膝頭,指尖輕輕摸著笛尾的紅繩。她忽然發(fā)現(xiàn),那雀兒結(jié)不知何時松了點,繩頭散出幾根細紗,卻纏得更緊了,像她心里的念想,看著散了,其實早就在歲月里盤根錯節(jié),怎么也解不開了。她打開紅綢錦囊,里面的紫藤花籽黑亮飽滿,帶著點干燥的香。她把一半花籽倒進自己的錦囊里,兩種香氣混在一處,竟分不清哪是江南的紫藤,哪是北方的牽掛,只覺得那香沉甸甸的,壓得錦囊微微下墜,像裝了半袋陽光。
遠處的山影越來越清,像蘇燕卿畫里的樣子,輪廓溫柔得像被水浸過,連棱角都帶著軟意。阿禾知道,離西湖不遠了,離那句藏了許久的“我回來了”,也不遠了。她想起蘇燕卿畫的西湖圖,湖邊的小人身后,藏著個小小的影子,被柳枝遮了一半,當時她問那是誰,蘇燕卿正蘸著墨的筆頓了頓,說“是等你的人”。此刻她忽然懂了,那影子不是別人,是蘇燕卿自己,是所有藏在時光里的惦念——是冬夜里替她暖的被窩,是練笛時遞來的清茶,是犯錯時那句“沒關(guān)系”,是離別時沒說出口的“我等你”。是無論走多遠,都在原地等你回頭的溫暖,像永不熄滅的燈。
風掠過水面,帶著梔子花的香往南去,阿禾望著畫舫消失的方向,忽然覺得,這一路的水都是暖的,像蘇燕卿替她溫的茶,從江南一直暖到她心里。而那些散在風里的《折柳》聲,早就在天地間織了張網(wǎng),用思念做線,用牽掛做結(jié),把所有的牽掛都兜在里面,無論走多遠,都能順著網(wǎng)找回去,找到那個在紫藤花下等她的人,找到那盞永遠為她亮著的燈。
她摸出腕上的銀鐲子,把紅綢錦囊系在鐲子里,讓花籽貼著“安”字。銀的涼、綢的暖、花的香混在一處,像把蘇燕卿的念想戴在了手上。陽光透過錦囊,在水面上投下細碎的光斑,像蘇燕卿的笑眼,一眨一眨的,溫柔得能溺死人。阿禾忽然想,等她到了西湖,要先采片最大的荷葉,在葉梗上系上笛尾的紅繩,紅繩上再纏幾朵剛摘的梔子花。再把這半袋花籽撒在湖邊,讓它們在蘇堤的柳蔭里扎根,在斷橋的煙雨里開花。等來年花開時,南方的紫藤會想著北方的花,北方的花瓣會念著江南的雨,而她和蘇燕卿,就像這水流里的兩艘船,看似分開了,其實早被同一片水緊緊連在一起,被同一份念想系在一處,從來都沒真正遠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