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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3章 游雷峰塔（第1頁）

日頭漸高，熔金般的光瀑從天際傾瀉而下，雷峰塔頂?shù)牧鹆弑粫竦冒l(fā)燙，指尖稍觸便覺暖意浸骨，仿佛能順著指縫鉆進(jìn)血脈里。阿禾抬手?jǐn)n了攏鬢邊碎發(fā)，最后望了眼湖心——粼粼波光里的金芒已淡如碎星，先前見過的那艘畫舫縮成一團(tuán)朦朧的素色，白帆被風(fēng)推著，慢悠悠往三潭印月的方向漂，像片被水流帶走的云絮。她理了理衣襟，沾在布紋上的塔鈴花瓣簌簌抖落兩片，粉紫的瓣尖還凝著點(diǎn)殘香，轉(zhuǎn)身拾級(jí)而下時(shí)，石階被曬得暖烘烘的，腳底板踩著竟有些發(fā)燙，晨露早已被日光蒸成氤氳水汽，混著塔鈴花的清芬漫上來，似將整座塔的空氣都釀作了蜜，吸一口，連五臟六腑都漾著甜。

往下走了約莫二十級(jí)，石壁內(nèi)側(cè)忽然露出層層疊疊的石刻，青灰色石面被歲月磨得溫潤，鑿痕卻依舊深淺交錯(cuò)，像時(shí)光在石頭上刻下的掌紋，每道溝壑里都藏著故事。先前攀塔時(shí)只顧著霧中湖景，竟半點(diǎn)沒留意這壁上乾坤。近前細(xì)看，最醒目的是幅“白蛇傳”浮雕：青蛇的鱗甲被鑿得鋒利如刃，每片鱗邊都泛著冷硬的光，似能劃破眼前的虛空；白蛇的衣袂卻柔若流水，裙角卷著細(xì)碎浪紋，連褶皺里都刻著淺細(xì)的陰紋，風(fēng)一吹過，竟像能看見衣料輕輕飄動(dòng)。許仙立在斷橋邊，手里的油紙傘歪歪斜斜支著，傘骨上竟鑿了朵小小的塔鈴花，四片花瓣脈絡(luò)清晰可辨，像是哪位匠人特意留的念想。阿禾伸手撫過石面，被千萬人摩挲過的地方光滑溫潤，卻仍能觸到刻痕的凹凸——凸起處是未褪的倔強(qiáng)，是白娘子水漫金山時(shí)的剛烈；凹陷處藏著百年的嘆息，是斷橋重逢時(shí)的淚眼朦朧，指尖劃過，仿佛能摸到那段被時(shí)光反復(fù)摩挲的往事，帶著點(diǎn)涼，又帶著點(diǎn)說不清的暖。

再下幾級(jí)，是幅“雷峰夕照”石刻。匠人將晚霞刻得層層疊疊，赭紅、緋紅、金紫在青石上暈染開來，比真霞多了幾分筋骨。塔影斜斜落于湖面，如一支倒插的狼毫，筆尖似蘸著湖水，墨色欲滴未滴，仿佛下一秒便要在天際寫下“夕陽無限好”的詩句。湖邊蘆葦被風(fēng)刻得彎了腰，穗子上綴著幾粒鑿出的“金珠”，日光斜照時(shí)，石珠竟真如滾著細(xì)碎金光，晃得人眼暈。阿禾想起蘇燕卿常說“石刻是死的，心是活的”，此刻指尖撫過冰涼石面，忽有所悟：這石頭里藏的魂，原要用心溫著才活得過來，正如此刻陽光落于其上，那些顏色便似活了般在眼前流動(dòng)，紅的更艷，紫的更沉，連塔影都像是在水里輕輕晃蕩。

正看得入神，身后傳來竹筐“吱呀”輕響，回頭見是先前那挑蓮蓬的老嫗，筐中蓮蓬已去了大半，藍(lán)布巾沾著露水濕痕，邊角還別著朵蔫了的荷花，花瓣蜷曲著，倒像位累極了的老人?！肮媚镆部催@些老石頭？”老嫗放下?lián)有_，竹筐磕在石階上，藤條碰撞聲里混著蓮子的清香，她往石欄上坐時(shí)，腰彎得像張弓，手在石面上蹭了蹭，指著“白蛇傳”浮雕道：“我奶奶說，當(dāng)年白娘子被鎮(zhèn)在塔下，塔鈴花就開得格外旺，花瓣落下來，在塔底鋪了層紫毯，怕她受了寒呢?！闭f著眼眶有些發(fā)紅，伸手摸了摸石上白蛇的衣袂，“你看這衣紋刻得多細(xì)，就像我奶奶納鞋底時(shí)，總在針腳里藏著棉花，怕我凍著腳?！?/p>

阿禾摸出懷中的《西湖百景圖》，翻到“雷峰塔”那頁，蘇燕卿畫的塔下果然堆著紫花，粉紫一片漫到湖邊，先前只當(dāng)是隨手點(diǎn)染，此刻才知原是有來由的。老嫗瞇眼瞧著畫，渾濁眼珠里忽然亮了：“姑娘這畫里的花，比塔上的還艷呢?！闭f著從筐里翻出只最飽滿的蓮蓬，綠得發(fā)亮，硬塞進(jìn)阿禾手里，“嘗嘗？算我送的，看你摘花時(shí)那般輕手輕腳，便知是個(gè)懂暖的?！卑⒑掏妻o不過，指尖掐開碧綠蓮房，嫩白蓮子滾落在掌心，圓滾滾的像些小珍珠，掐開嘗了口，甜得能沁出汁來，尾尖卻帶著點(diǎn)清苦，如這塔上的故事，甜里總纏著絲澀，讓人越品越有滋味。

別了老嫗往下走，見石階旁石欄上坐著幾位歇腳的游人。一對(duì)老夫妻正對(duì)著幅“蘇堤春曉”石刻絮語，老翁穿件洗得發(fā)白的青布長衫，袖口磨出了毛邊，指著堤上抽芽的柳樹道：“那年我們來，這柳絲剛冒綠，你還說像我沒剃凈的胡茬，扎得人癢。”老嫗戴頂竹編涼帽，帽檐壓得很低，伸手拍他手背，笑罵：“老沒正經(jīng)，如今倒學(xué)會(huì)往臉上貼金了?！弊焐狭R著，眼角的皺紋卻堆成了花，里頭淌著的暖意，竟比頭頂?shù)娜展膺€盛。阿禾走過時(shí)，老嫗忽然喚住她，從布袋里摸出塊油紙包著的桂花糕：“姑娘嘗嘗？自家做的，拌了些塔鈴花碎，帶著點(diǎn)香?！备馍咸撬丛谥讣猓ず奶?，比蓮子綿密，似將一整個(gè)春天的暖意都揉進(jìn)了面里，咽下去時(shí)，喉嚨里都泛著香。

塔中層藏著座小巧佛堂，木門虛掩著，檀香裊裊從門縫溢出，清冽如月下寒泉，混著點(diǎn)塔鈴花的香，聞著心里格外靜。推門而入，見尊玉佛供在正中，玉色溫潤如羊脂，眉眼間帶著悲憫，仿佛正望著世間所有的苦與甜。佛前青瓷香爐里，線香青煙在日光里斜斜升起，似有人以指尖在空氣中寫著無形的字，一撇一捺都是“平安”。佛堂窗欞雕著纏枝蓮，日光從雕花間隙漏下，在青磚地拼出朵塔鈴花的影子，風(fēng)過處，影子輕輕搖晃，如花兒在頷首。有個(gè)穿青布僧袍的僧人正掃地，竹掃帚劃過地面的“沙沙”聲，與香爐里的煙一樣輕。阿禾立在門邊看了片刻，僧人抬頭朝她淺笑，眼角細(xì)紋里盛著光：“施主自北地來？”阿禾搖頭，說要往北去，僧人便指了指佛前供花——三只青瓷瓶里插著塔鈴花，紫得正盛，花瓣上還凝著水珠，“此花往北開得稀，卻耐旱。施主帶著它的性子去，路再遠(yuǎn)也不怕?！?/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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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堂東墻掛著幅《雷峰塔全景圖》，是位老畫師八旬時(shí)所繪，紙頁已泛著歲月的黃，邊角有些卷曲，像被無數(shù)只手摸過。畫中西湖如塊綠綢，蘇堤白堤似青灰?guī)ё涌p在綢上，帶子上點(diǎn)著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桃紅柳綠，是桃花與新柳，細(xì)看還能發(fā)現(xiàn)畫中有人影，小如米粒，卻能看出是攜手而行的，是挑擔(dān)趕路的，是蹲在湖邊玩水的。畫角題著行蠅頭小楷：“塔是死的，湖是活的，人心是暖的?！卑⒑滔肫鹛K燕卿繡帕?xí)r常說“針腳要跟著心走”，大約畫畫也是如此，墨里藏的暖，原比顏色更重。她對(duì)著畫里的塔影望了許久，竟覺那影子在動(dòng)，似真浸在水里，隨波輕輕搖晃，畫中攜手的人影也仿佛在走，一步一步，走向煙水深處。

忽聞佛堂外傳來孩童嬉笑，原來是幾個(gè)背著書包的娃娃跑了進(jìn)來，領(lǐng)頭的梳著雙丫髻，手里舉著串糖葫蘆，見了僧人便喊：“了塵師父，我們來放許愿牌啦！”僧人笑著點(diǎn)頭，從供桌下摸出疊木牌，孩子們便趴在香案邊寫字，筆尖在木牌上劃過，“沙沙”聲與掃地聲混在一起，倒像首溫柔的歌。阿禾湊過去看，有個(gè)小胖娃寫“愿奶奶的咳嗽好起來”，字歪歪扭扭，卻在旁邊畫了朵塔鈴花，粉紫的瓣，金黃的蕊，像極了老嫗筐邊那朵蔫了的荷花，卻透著股鮮活的勁兒。

出佛堂時(shí)，日頭已過正午，石階上的影子短了許多。往下走時(shí)，見位穿月白布衫的姑娘正對(duì)著幅“斷橋殘雪”石刻落淚，手帕捂著臉，肩膀一抽一抽的。阿禾放慢腳步，聽她斷斷續(xù)續(xù)地說：“去年今日，他就在這石邊給我簪了朵塔鈴花……”話沒說完又哽咽起來，石上斷橋刻得清晰，橋邊還鑿著兩串淺淺的腳印，一前一后，像是要走到天荒地老。阿禾忽然想起蘇燕卿曾說，她娘當(dāng)年總愛在雷峰塔下等她爹，說這塔站得高，能先看見歸人的船，后來她爹走了，她娘就每年來刻一道痕，刻在塔壁不起眼的地方，如今那些痕早已被歲月磨平，卻像長在了塔的骨頭里。

再往下，石壁上竟有片密密麻麻的小字，細(xì)看是歷代游人的題刻。有“與妻同游，風(fēng)暖花稠”的，字跡已被風(fēng)雨磨得模糊，筆畫間卻仍能看出相攜的溫柔；有“攜稚子登塔，檐角鈴響如歌”的，筆鋒剛硬如石，帶著為人父的沉厚；還有“獨(dú)上高塔，見云卷云舒”的，墨色尚新，旁邊畫了個(gè)小小的笑臉，透著幾分自在。

阿禾指尖拂過那些字，仿佛能摸到不同的手掌，不同的溫度——有夫妻相攜時(shí)，交握的手帶著暖烘烘的汗；有父親牽住稚子的手，粗糙掌心裹著沉甸甸的護(hù)持；還有獨(dú)游者輕叩石壁的手，指尖帶著風(fēng)的清冽。這些字像樹的年輪，一圈圈裹著塔，也裹著故事，舊的未褪，新的又疊上來，讓這冰冷的石頭漸漸有了溫度，有了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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