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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玉兒看戲（第1頁）

夜色漸濃時，巷子里的燈籠像是被誰點(diǎn)了咒，一盞接一盞亮起來。紅的像熟透的櫻桃，汁水能從燈籠紙里滲出來似的；黃的似剛剝殼的蜜橘，暖融融的光暈裹著晚風(fēng)，把墻角的青苔都染成了金綠色；藍(lán)的若浸了秋水的寶石，冷幽幽地映著檐角的飛翹，連掠過的蝙蝠都沾了層靛青。這些燈籠一串一串懸在檐角，竹骨繃得筆直，絹面被風(fēng)掀得簌簌響，把青石板路照得明明滅滅——亮處能看清石縫里嵌著的陳年茶葉渣，暗處又藏著貓的影子，像鋪了滿地碎星，踩上去都怕硌著腳。

我站在茶館門口，扶著門框的手沾了點(diǎn)門框上的包漿，那是沈硯之當(dāng)年親手刷的桐油，如今摸起來滑溜溜的，帶著點(diǎn)木頭的溫涼。看著光影在石板上流淌，恍惚間竟覺得那是沈硯之當(dāng)年彈斷的琴弦，被月光化成了水。記得那年他在巷口的老槐樹下彈《平沙落雁》，弦斷時的脆響驚飛了樹頂?shù)囊国?，他彎腰撿弦的樣子，發(fā)梢垂在琴上，像段被風(fēng)吹亂的墨，和此刻燈籠投下的影子重疊在一起，讓人分不清是回憶還是眼前。

蘇燕卿起身告辭時，長衫的下擺掃過竹凳，帶起些微茶末。那些茶末是下午算賬時撒的，綠中帶褐，混著點(diǎn)桂花碎——是前幾日新收的桂花，蘇燕卿說要腌成糖桂花，給小玉兒做藕粉圓子。她剛把賬房的算盤歸置好，紫檀木的算珠被她撥得溜圓，指縫里還沾著點(diǎn)墨痕，是給煙雨樓的姑娘們算月錢時蹭上的。那墨是她特意讓人從徽州捎來的松煙墨，磨出來的汁黑中泛青，她說“寫賬就得用這樣的墨，一分一厘都清清楚楚，免得日后扯皮”。

小玉兒像只剛出籠的小雀，一下就撲過去抱住她的胳膊。這孩子今天穿了件水紅的小襖，是蘇燕卿用自己的舊衫改的，領(lǐng)口還繡著半朵蘭草，針腳歪歪扭扭，顯然是小玉兒自己補(bǔ)的。辮梢的紅繩是蘇燕卿昨天剛給她編的，用的是胭脂染的絲線，繩頭打著個小巧的蝴蝶結(jié)，蹭在蘇燕卿的月白長衫上，留下淡淡的紅痕，像落了朵剛謝的桃花——去年春天，沈硯之也在我袖口繡過這樣的桃花，針腳比這還歪，卻讓我寶貝了整整一個春天。

“師父，我想去看新排的《白蛇傳》，”小玉兒仰著小臉，眼睛里的光比巷口的燈籠還亮，睫毛上沾著點(diǎn)下午吃綠豆酥時蹭的碎屑，是杏仁味的，混著她發(fā)間的皂角香，“聽說今天演到斷橋，小青拔劍要?dú)⒃S仙，白素貞擋在前面哭，臺下的太太們都抹眼淚呢！前兒個我去后臺，看見扮演白素貞的李姐姐在練哭腔，嗓子都啞了，她說得把眼淚含在眼眶里，掉下來時要像斷線的珠子，才能讓看官揪心?！?/p>

蘇燕卿伸出指尖，輕輕點(diǎn)了點(diǎn)她的鼻尖，指尖的溫度透過布料傳過來，暖融融的，帶著她常年熏香的茉莉味。她的指甲修剪得圓潤，指腹上有層薄繭，是常年握筆磨出來的，蹭在小玉兒鼻尖上時，引得孩子咯咯笑?！熬湍阕焯?，”蘇燕卿笑著搖頭，鬢角的銀簪在光里閃了閃，那是去年我給她打的，簪頭鏨著片蘭葉，葉尖還墜著顆小米粒大的珍珠，是沈硯之從太湖里撈的蚌殼磨的，“昨天還說要跟張屠戶的兒子學(xué)殺豬，拿著把木刀在院子里追雞，把王屠戶家的蘆花雞驚得飛上了墻頭，今天就惦記著看戲了？”

小玉兒的臉騰地紅了，小手攥著蘇燕卿的袖口來回蹭：“那不是聽說殺豬能掙錢嘛，我想給姐姐買支新的描金筆?！彼低殿┝宋乙谎郏p梢的紅繩晃得更歡了，“不過看戲也能學(xué)本事呀，李姐姐說，演哭戲得先在心里想最疼的事，眼淚才能真?！?/p>

“看完戲得回來幫云袖姐姐收拾鋪?zhàn)?，”蘇燕卿板起臉，眼底卻漾著笑，“擦桌子、掃地，一樣都不能少。特別是柜臺底下的縫隙，上次我看見藏著半塊綠豆酥，都長霉了?！?/p>

“知道啦！”小玉兒脆生生地應(yīng)著，蹦蹦跳跳地跑出門。她的羊角辮上扎著紅絨球，跑起來時，絨球在燈籠光里一晃一晃的，像兩只追著玩的小燈籠。跑到巷口那株老槐樹下時，她忽然停住，回頭沖我擺手，袖口沾著的茉莉花瓣掉下來，悠悠飄落在青石板上——那花瓣是下午她幫我換花盆時蹭上的，白中帶點(diǎn)粉，像片被風(fēng)吹走的雪。

“姐姐，我把沈先生的琴擦干凈了！”她的聲音順著風(fēng)飄過來，帶著點(diǎn)跑調(diào)的雀躍，穿過燈籠的光暈，落在我耳里時，像顆裹了蜜的彈珠，“就放在柜臺最顯眼的地方，用紅布蓋著呢，紅布上還繡了只小蝴蝶，是我照著沈先生琴譜上的畫繡的！明天王老爺要是來，一準(zhǔn)能看見！”

我笑著點(diǎn)頭，看著她們的身影拐過巷口。蘇燕卿的月白長衫漸漸融進(jìn)燈籠的光暈里，衣擺掃過墻角的青苔，帶起些微濕氣；小玉兒的笑聲卻還在巷子里蕩，撞在斑駁的磚墻上，又彈回來，像顆彈珠滾過心尖，留下一串癢絲絲的甜。晚風(fēng)帶著墻根下茉莉的甜香拂過臉頰，那香氣不濃，卻纏人，像沈硯之從前總愛做的那樣——趁我低頭繡帕子時，悄悄湊過來，用指腹輕輕刮我的鼻子。他的指腹帶著常年練琴的薄繭，蹭過皮膚時有點(diǎn)癢，又有點(diǎn)暖，溫柔得讓人心頭發(fā)顫，總?cè)滩蛔∠胱プ∷氖郑丛谀樕喜洳?，聞聞他指尖的松香?/p>

柜臺后的“焦尾”琴靜靜躺著，琴身被月光鍍上了層銀，像浸在水里。琴穗是新?lián)Q的湖藍(lán)色，在風(fēng)里輕輕晃，穗子上的流蘇掃過琴身，發(fā)出細(xì)碎的聲響，像沈硯之當(dāng)年看著我的眼神——總帶著點(diǎn)笑，又藏著點(diǎn)說不出的溫柔，像浸了春水的玉。我走過去，輕輕揭開蓋在琴上的紅布，布面繡著纏枝蓮，是我前陣子繡的，針腳密密實(shí)實(shí)，蓮心處還綴了顆小米粒大的珍珠，在光里閃著微光。這珍珠是沈硯之送我的第一份禮物，那年我生日，他從西湖邊撿了只破蚌殼，硬是用小刀撬了半天，掏出這顆不成型的珠子，傻笑著說“雖然小，但亮得像你眼里的光”。

第二天清晨，天剛蒙蒙亮，巷子里還飄著點(diǎn)薄霧，像籠著層紗。我踩著板凳，一塊一塊卸茶館的門板。門板是沈硯之當(dāng)年親手打的，用的是上好的杉木，他說“杉木結(jié)實(shí)，能擋得住風(fēng)雨”。邊緣被我摩挲得光滑，木紋里還留著他刨木時落下的木屑香，混著這些年的茶氣、墨香，聞著就讓人心安。卸到第三塊時，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見老槐樹下站著個人，嚇了我一跳，手里的門板差點(diǎn)砸在腳上。

那人是王老爺。他穿了件洗得發(fā)白的青布衫，領(lǐng)口漿得筆挺，硬邦邦地立著，像塊剛裁好的紙板，卻在晨風(fēng)里微微發(fā)顫；袖口卷到小臂，露出的胳膊上有塊淺褐色的疤，像片枯了的葉——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沈硯之跟我說過，有回漕運(yùn)的賬本被劫匪盯上，王老爺為了護(hù)賬本，被砍了一刀，流的血把半條蘆葦蕩都染紅了。他硬是捂著傷口，踉蹌著把賬本藏進(jìn)淤泥里，回來時半邊身子都浸在血里，卻還咧著嘴笑：“賬本在，碼頭的弟兄們這個月就有飯吃?！蹦菚r的王老爺，還是個能扛著百斤貨物走碼頭的壯漢，不像現(xiàn)在，背駝得像座橋，走一步都要扶著腰。

他手里提著個竹籃，竹篾編得細(xì)密，是他親手編的——當(dāng)年他追王奶奶時，就編了個一模一樣的籃子送她，里面裝著從湖里撈的菱角?；@沿用紅繩纏了圈，紅繩上還系著朵干了的茉莉——是我昨天擺在門口的，花瓣都蜷成了小卷，卻還留著點(diǎn)淡淡的香，像誰沒說完的話。見我看他，他像是被針扎了似的，猛地把籃子往身后藏了藏，耳朵尖紅得像熟透的櫻桃，比籃沿的紅繩還艷，連脖子都泛起了紅，像被晨露打濕的紅辣椒。

“……早啊，云袖姑娘。”他開口時，聲音有點(diǎn)發(fā)啞，像被晨露打濕的銅鑼，每一個字都磕磕絆絆的，“我家老婆子……哦不，是內(nèi)人，做了些棗泥糕。”他的眼睛盯著自己的鞋尖，那鞋是雙新做的布鞋，黑布面，鞋頭上繡著簡單的云紋，針腳歪歪扭扭的，線還在外面挑著個小尾巴，一看就是出自不常做針線的人之手——后來我才知道，是王老爺自己學(xué)著繡的，扎破了七次手指，王奶奶想幫忙，他還犟著不讓，說“要親手做才顯得誠心”。

“小玉兒昨兒個去我家，說……說你愛吃甜的?！彼a(bǔ)充道，聲音更低了，頭幾乎要埋進(jìn)胸口，青布衫的領(lǐng)口蹭著下巴，露出的脖頸上，青筋像老樹根似的盤著。巷口的薄霧漸漸散了，晨光從槐樹葉的縫隙里漏下來，照在他的白發(fā)上，亮得像撒了把碎鹽。

我從板凳上跳下來，拍了拍手上的灰，笑著走過去：“王老爺快進(jìn)來，外面露重?！苯舆^籃子時，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手，燙得我心里一驚——他的手竟在發(fā)抖，像揣了只受驚的兔子，指腹上全是老繭，磨得我指尖有點(diǎn)疼，那是常年扛貨物、編竹籃磨出來的，卻在觸到我的瞬間，猛地縮了縮，又怕失禮似的，趕緊穩(wěn)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