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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7章 清崖山行(第1頁)

            阿禾收拾行囊時,煙雨樓的銅鈴在檐角輕輕晃。暮春的雨絲斜斜織著,像無數(shù)根銀線,把蘇燕卿鬢邊的玉簪洗得發(fā)亮——那是支羊脂玉簪,簪頭雕著朵半開的紫藤,花瓣邊緣的紋路被摩挲得淺了,是蘇燕卿母親留傳的物件。她總說“玉要養(yǎng),人也要養(yǎng)”,每日晨起都要用軟布擦一遍,如今簪身泛著暖白的光,像浸過無數(shù)個煙雨朦朧的清晨,連帶著她鬢邊的碎發(fā)都沾了層溫潤。

            她正用錦盒收那支陪了阿禾三年的竹笛,錦盒是蘇燕卿親手糊的,里襯鋪著曬干的茉莉花瓣,是去年夏末阿禾蹲在院角曬的,說“留著冬天聞香”。此刻打開盒蓋,淡香漫出,混著雨氣,像阿禾總愛坐在窗邊吹笛的模樣——那時她會把窗開條縫,讓風(fēng)帶著笛音漫過回廊,花瓣落在笛孔里,她也不拂,只笑著說“這樣笛聲里就有花香了”。

            阿禾初來煙雨樓時總愛摸著笛孔發(fā)呆,說“這竹子里好像藏著風(fēng)”。那時她剛被蘇燕卿從碼頭帶回,眼睛上的白翳像蒙了層薄紗,連窗外的紫藤花都看不清,只能整日抱著竹笛,指尖一遍遍劃過圓潤的笛孔。竹笛是蘇燕卿尋遍了江南的竹匠才挑來的,說“這料子老,能藏住氣”,阿禾摸得久了,笛尾系著的紅繩都磨出了毛邊,那是她剛來時蘇燕卿替她系的,說“紅繩能辟邪,保你平平安安”。

            如今笛身上已磨出層溫潤的包漿,靠近了能聞到淡淡的竹香混著阿禾的氣息——那是她總愛在笛身上蹭臉頰的緣故,說“這樣笛子就認(rèn)得我了”。蘇燕卿指尖拂過笛孔,忽然想起阿禾第一次吹響它的模樣:她憋紅了臉,氣從笛尾漏出來,像只受驚的雀兒,卻不肯停,直到腮幫子鼓得像含著顆梅子,終于吹出個不成調(diào)的音,她驚喜地抬頭,白翳后的眼睛亮得像落了星,說“先生,它叫了”。

            “真要走?”蘇燕卿把錦盒往阿禾懷里推,指尖觸到她腕上的銀鐲子,冰涼的金屬貼著溫?zé)岬钠つw,像塊會呼吸的暖玉。那是去年阿禾生辰時,蘇燕卿用攢了半年的月錢打的,她跑了三家銀鋪,才讓銀匠在內(nèi)側(cè)刻了極小的“安”字,刻得淺,要貼著皮膚才能摸到。阿禾剛戴上時總愛低著頭,用指尖在腕間摩挲,說“先生的字比書里的好摸”,其實蘇燕卿知道,她是怕摸重了,把那字磨掉。

            雨打在窗欞上沙沙響,像阿禾初來那天的聲音。三年前的暮春也是這樣的雨天,蘇燕卿在碼頭送一位老友,聽見角落里傳來細(xì)碎的啜泣聲,轉(zhuǎn)頭便看見個瘦小的姑娘。她穿著洗得發(fā)白的粗布衫,懷里抱著個破布包,包角磨出了洞,露出半塊干硬的窩頭。她趴在二樓欄桿上聽樓下的說書人講《柳毅傳》,睫毛上沾著雨珠,像落了層碎星,聽見蘇燕卿走近,慌忙用袖子擦臉,卻把眼淚蹭得滿臉都是,像只被雨淋濕的小貓。

            “姑娘,跟我走嗎?”蘇燕卿蹲下來時,裙角沾了泥水,她卻顧不上,只望著那雙蒙著白翳的眼睛,“我那有好多書,能摸出字來,還有紫藤花,春天開得像紫色的云?!卑⒑踢撇及氖炙闪怂桑讣忸澏吨?,終于輕輕搭上蘇燕卿的袖口,那動作輕得像怕碰碎什么,卻攥得越來越緊,直到把蘇燕卿月白衫子的袖口捏出了褶。

            阿禾點頭,指尖在錦盒上摩挲,錦盒的棱角被她摸得光滑:“住持說,要多行走天下,用臻情洗眼,去除白翳。我聽人說,往西走三千里,有座青崖山,山澗里的水映著月光能洗眼。我想試試?!彼曇艉茌p,卻帶著股執(zhí)拗,像當(dāng)年非要學(xué)蘇燕卿彈琵琶。那時她指尖磨出血泡,蘇燕卿要替她上藥,她卻攥著琴弦不肯放,血珠滴在弦上,像落了點朱砂,她只說“先生彈的時候,弦上像有光在跳,我也想摸到那光”。

            蘇燕卿忽然轉(zhuǎn)身,從博古架上取下個紫檀木匣子。木匣上了鎖,鑰匙是枚小小的銅制紫藤花,是阿禾去年用銅片磨的,說“先生的鑰匙鏈該換個新的”,邊緣磨得不夠光滑,蘇燕卿卻天天帶著,指腹把花瓣的紋路都磨亮了。打開時飄出淡淡的檀香,那是她特意在匣底鋪的檀香木片,說“紙怕潮,要好好護著”,其實是怕阿禾路上想家,聞到這香味,就像還在煙雨樓的書房里。

            里面是疊得整整齊齊的絹紙,每張都畫著山水,筆觸娟秀,卻在角落留著個小小的墨點——阿禾認(rèn)得,那是蘇燕卿畫畫時總愛蹭到指尖的墨。她握筆時食指總微微翹起,墨汁便順著筆桿滑到指腹,阿禾總笑她“先生又在紙上蓋章了”,蘇燕卿就故意把墨點蹭到她鼻尖上,看她氣鼓鼓地去擦,卻在轉(zhuǎn)身時偷偷笑,眼里的溫柔像化了的春水。

            “這是青崖山的圖,”蘇燕卿把匣子塞進(jìn)阿禾行囊,指尖壓了壓匣蓋,像是怕絹紙會跑出來,“我托人打聽的,山腳下有戶姓秦的人家,是早年從江南遷過去的,會說咱們這邊的話。你報我的名字,他們會留你住?!彼D了頓,聲音低了些,“秦老漢的孫女叫阿芷,跟你差不多大,性子活泛,你們準(zhǔn)能處得來。她會告訴你哪塊石頭能曬月光,哪叢蘭草最香,就像……就像我在你身邊一樣?!?/p>

            阿禾摸到絹紙上的紋路,山是凸起的,水是凹陷的,蘇燕卿特意用不同的力道畫,好讓她能摸出山水的模樣。她指尖停在一片凸起的墨跡上,知道那是瀑布,蘇燕卿畫時特意用了濃墨,說“瀑布要有力氣,像阿禾你,看著軟,其實骨頭硬”。她忽然想起三年前,自己剛到煙雨樓,眼睛上的白翳剛漫過瞳孔,只能模糊看見人影,連蘇燕卿的臉都辨不清。

            是蘇燕卿在碼頭看到她茫然地坐著,蹲下來問“姑娘,跟我走嗎?”那天蘇燕卿穿了件月白衫子,袖口沾著點胭脂——后來阿禾才知道,是前一晚替說書先生的女兒描眉時蹭到的。她攥著蘇燕卿的衣角,聞到她身上有淡淡的墨香,像浸在雨里的書卷,清清爽爽,卻帶著讓人安心的暖。那時她不知道,這衣角的溫度,會成了往后三年里,她最踏實的依靠。

            臨行前,蘇燕卿牽著阿禾的手,慢慢走過煙雨樓的回廊。欄桿上的紫藤花正開得熱鬧,一串串垂下來,像紫色的瀑布,花瓣落在阿禾發(fā)間、肩頭,蘇燕卿替她摘下,指尖擦過她的臉頰,帶著紫藤花的濕意?!坝浿床幌吹们宥疾灰o?!彼闹讣馔T诎⒑痰难劢奚?,輕輕拂去落著的花瓣,那動作輕得像怕碰碎露水,“你摸過的笛孔,讀過的書頁,走過的石板路,都是你的光。光不一定非要用眼睛看,心里亮堂了,比什么都清楚?!?/p>

            她頓了頓,聲音有點啞,像被雨打濕的弦:“我在煙雨樓給你留著二樓的窗,就是你常坐的那個,窗臺上的茉莉我會替你澆著。你回來時,不管是晴天還是雨天,我就坐在窗邊彈《折柳》,你聽見了,就往亮處走,我準(zhǔn)在那兒等你?!痹挍]說完,她忽然別過臉,用袖口擦了擦眼角,阿禾知道,她是哭了——蘇燕卿總在她面前逞強,說“先生才不會哭”,卻總在轉(zhuǎn)身時,讓她聽見壓抑的哽咽。

            阿禾走的那天,雨還沒停。她背著行囊站在碼頭,包袱沉甸甸的,里面除了換洗衣物,還有蘇燕卿塞的桂花糕——用油紙包了三層,說“路上餓了吃,比客棧的干糧甜”。那是她前一晚熬到半夜做的,桂花是阿禾秋天親手摘的,曬在竹匾里,說“留著給先生做糕”,蘇燕卿把糕切成小塊,每塊都裹了層綿白糖,說“這樣阿禾就不會覺得苦了”。

            她聽見蘇燕卿在煙雨樓的二樓喊她,聲音被雨打濕了,軟軟的,像浸了水的棉花:“阿禾,到了青崖山,替我摸一摸那里的云,聽說像,軟乎乎的。”阿禾笑著點頭,轉(zhuǎn)身踏上船時,手里攥著片紫藤花瓣,是蘇燕卿剛才偷偷塞給她的,帶著點濕濕的甜。她知道,那是蘇燕卿從發(fā)間摘下來的,今早她梳頭時,阿禾還看見這花瓣別在她鬢邊,像顆紫色的淚。

            船開時,她聽見煙雨樓的銅鈴又響了,叮鈴叮鈴,像蘇燕卿在跟她說“路上小心”。雨霧里,二樓的窗還開著,那個月白的身影一直站在那里,像幅被雨打濕的畫,直到船轉(zhuǎn)過彎,再也看不見,阿禾才敢把臉埋進(jìn)包袱里,聞著桂花糕的甜香,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砸在那片紫藤花瓣上,暈開小小的紫。

            一路往西,阿禾總在月下摸出那疊絹紙。蘇燕卿畫山澗時,會用銀粉點幾星月光,摸上去涼涼的,像真的有月光落在指尖;畫古寺時,會在墻角畫株小小的蘭草,葉片尖尖的,說“這是阿禾你,看著弱,其實韌著呢”。有次在客棧歇腳,鄰座的說書人講起煙雨樓,說樓主蘇燕卿琵琶彈得極好,只是近來總在二樓窗下擺支竹笛,雨大時會用錦緞蓋著,有人問起,她就說“等個會吹笛的姑娘回來”。

            阿禾摸到腕上的銀鐲子,忽然覺得眼眶發(fā)燙,像有暖流淌過,順著血管,一直暖到心里。她把鐲子往袖口里塞了塞,怕被人看見,卻又忍不住摸了摸內(nèi)側(cè)的“安”字,那字被體溫焐得暖暖的,像蘇燕卿總愛放在她手心里的暖爐,冬天時燙燙的,能把整個寒夜都泡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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