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巖小說

第1131章 傷了（第1頁）

他的家在村西頭，是個小土坯房，院墻是用黃土砌的，矮得能看見院里的情況。屋里很暗，只有一盞煤油燈，昏黃的燈光把影子拉得老長。老根叔從床底下拖出個舊木盒，盒子是紅松木的，上面的漆都掉光了，露出里面的木紋。他打開盒子，里面裝著些黃紙、香燭，還有幾枚銅錢——這些都是他偷偷藏起來的，當(dāng)年破四舊時，村里搜得緊，他把這些東西埋在院子里的老槐樹下，才沒被搜走。“你娘當(dāng)年掉井前，是不是跟誰結(jié)過仇？或者得罪過誰？”老根叔點燃一根香，插在院里的土坯上。香燒得很慢，煙柱直往上飄，帶著股淡淡的香味，驅(qū)散了屋里的霉味。二柱坐在炕沿上，雙手抱著頭，仔細(xì)想了想，搖了搖頭：她手里的賬本和紅繡鞋，也被人搶了去，扔在不同的地方。后來李婆子帶頭破四舊，把找到的賬本燒了大半，只剩這一本，被人偷偷埋在谷地里，紅繡鞋也散落在各處。王鐵牛拿著賬本，手指發(fā)抖，眼淚順著黝黑的臉頰往下掉。他想起當(dāng)年，家里快斷糧了，他娘拉著他，沖進(jìn)沈老爺家，抱走了兩斗米——那米，救了他們?nèi)业拿??？伤麤]想到，這米是秀蓮藏起來的，是她想留給生病的爹的。“是我們對不起你，秀蓮姑娘。”王鐵牛對著老井的方向，“撲通”一聲跪下，聲音哽咽，“當(dāng)年是我們糊涂，是我們貪念重，搶了你的東西，害了你性命。我們把賬本補好，把你的鞋找齊，給你認(rèn)錯，你別再找孩子了，要罰就罰我們這些大人……”后面的社員們也都跪了下來，有的哭，有的懺悔。二柱跪在最前面，心里又愧又疼——娘當(dāng)年拿的那雙棉鞋，他還穿過，暖和得很，可他沒想到，那是秀蓮熬夜繡的，是她準(zhǔn)備自己穿的。當(dāng)天晚上，村里人湊在一起，把李婆子當(dāng)年沒燒完的賬本碎片找出來，又找了張新紙，讓村里識字的先生照著舊賬本，一筆一劃地補。春桃則拿著紅布、針線，照著找回來的紅繡鞋，連夜繡了一雙新的——鞋尖繡桃花，鞋幫繡纏枝蓮，跟秀蓮當(dāng)年繡的一模一樣。月亮升起來的時候，眾人捧著補好的賬本和新繡的紅繡鞋，來到老井邊。老根叔點燃香燭，火苗在夜里跳動。王鐵牛捧著賬本，二柱捧著紅繡鞋，一個個跪在井沿上，對著井水磕頭。“秀蓮姑娘，賬本我們補好了，鞋也給你繡新的了，你原諒我們吧……”“當(dāng)年是我們不對，以后我們每年都給你燒紙，給你送桃花……”“你別再鬧了，村里的孩子都是無辜的……”二柱跪在最前面，頭磕在青石板上，“咚咚”響。他抬起頭，看著井里的水面。水面很靜，映著天上的月亮，也映著他的臉?？捎持持?，他看見水面上多了個影子——穿紅衣裳，梳著長辮子，手里拎著補好的賬本和新繡的紅繡鞋，正是秀蓮。她對著二柱笑了笑，眼睛彎成了月牙，然后慢慢沉了下去，消失在水面下，沒留下一點痕跡。第二天一早，天剛亮，就有人跑到老井邊看。井沿上的泥鞋印不見了，青石板干干凈凈的，像是被水沖過；老楊樹上的裂縫也愈合了，再也沒滲出血水，樹皮還跟以前一樣光滑；西坡的谷子地，滲血的谷穗也沒了，金黃的穗子在風(fēng)里搖晃，恢復(fù)了往日的生機(jī)。村里人把老井修了修，換了新的井繩，還在井邊立了塊青石碑，上面刻著“秀蓮”兩個字，是村里的先生寫的，筆鋒溫柔，像秀蓮的人。每年秋天，桃花謝了，就有人摘幾朵干桃花，扔到井里——那是秀蓮當(dāng)年最喜歡的花，他們想讓她在井里，也能看見桃花。過了兩年，二柱娶了春桃。春桃溫柔賢惠，還會繡紅繡鞋，每次繡完，都會先拿一雙放在井邊的石碑旁，第二天再收回來——她知道，秀蓮會來看。后來，兩人生了個女兒，取名叫“桃兒”，跟桃花的“桃”一個字。桃兒三歲那年，夏天特別熱。二柱領(lǐng)著桃兒去老井挑水，桃兒蹲在井邊，扒著井沿往下看。突然，她指著井里，笑著對二柱說：“爹，井里有個阿姨，穿紅鞋，頭發(fā)好長，對我笑呢！”二柱趕緊往井里看，水面上只有藍(lán)天白云，還有他和桃兒的影子，哪有什么穿紅鞋的阿姨?？伤睦飬s暖暖的，摸了摸桃兒的頭，輕聲說：“阿姨是來保護(hù)桃兒的，也是來保護(hù)咱們村的?！碧覂核贫嵌攸c點頭，又對著井里喊：“阿姨，你要好好的，我下次讓娘給你繡新鞋！”井里的水“嘩啦啦”響，像是秀蓮在答應(yīng)。二柱知道，秀蓮還在那里，守著她的賬本，守著她的紅繡鞋，守著村里的安寧。只要老井還在，桃花還開，她就不會離開。小石頭還在念叨，聲音越來越急：“我的鞋……一只在井里，一只在水缸里，還有一只……在谷地里……你們把它找出來……把賬本還我……”眾人一聽，趕緊往西坡的谷子地跑。西坡最邊上的那塊地，正是當(dāng)年沈老爺家的自留地，后來劃歸集體種了谷子。社員們拿著鋤頭，小心翼翼地在地里挖，生怕傷了什么。挖了沒一會兒，春桃的鋤頭突然碰到了硬東西。她趕緊停下來，用手扒開土——一只紅繡鞋露了出來，紅布面，繡著桃花，鞋尖上的破洞還在，跟之前的兩只半只鞋正好湊成一雙。鞋里面塞著個東西，用油紙包著，打開一看，是本舊賬本。賬本的紙已經(jīng)黃得發(fā)脆，邊角都卷了起來，上面的字跡卻還清晰。用毛筆寫的小楷，工工整整：“王鐵牛家拿了兩斗米，民國三十七年秋”“李婆子家拿了一件棉襖，民國三十七年冬”“張?zhí)m（二柱娘）家拿了一雙棉鞋，民國三十八年春”……一頁一頁，記著村里幾乎每戶人家當(dāng)年從沈老爺家拿的東西，連幾尺布、幾個雞蛋都寫得清清楚楚。原來，當(dāng)年土改時，村民們紅著眼沖進(jìn)沈老爺家，搶糧食、搶衣服、搶家具。秀蓮想攔著，卻被人推了一把，往后倒去，正好掉進(jìn)了旁邊的老井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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