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姐總要嗔怪:"又亂花錢。"手卻忍不住一遍遍摩挲羽絨服內(nèi)襯的暗紋。
她記得閨女上初中時,有年倒春寒,自己把唯一的棉襖改小了給閨女穿,結(jié)果關(guān)節(jié)炎犯了,躺在床上疼得直冒冷汗。
閨女放學回來,用搪瓷缸裝了熱水給她焐膝蓋,滾燙的缸子把閨女手心燙出兩個水泡。
去年冬至那晚,五姐起夜時發(fā)現(xiàn)閨女屋里還亮著燈。門縫里漏出的燈光像把刀子,劃開了夜色。她推門看見閨女正往羊毛褲膝蓋處縫暖寶寶,針腳細密得像螞蟻行軍。
閨女慌慌張張藏起手指上的血點子,笑著說在改自己的舊褲子。第二天清晨,五姐在垃圾桶里發(fā)現(xiàn)了帶血的紙巾和剪碎的加絨鞋墊——那是閨女上個月新買的。
上個月五姐隨口說想吃城南老字號的醬牛肉,第二天閨女就騎著那輛嘎吱作響的電動車跑了三站地?;貋頃r塑料袋上沾著細密的汗珠,卻先把肉往五姐手里塞:"剛出鍋的,您趁熱嘗。"
五姐后來才知道,那天閨女請了兩小時假,被扣了全天工資。裝牛肉的塑料袋里還藏著張皺巴巴的小票——閨女自己午飯只啃了半個饅頭。
節(jié)假日是五姐的"專屬幸福時光"。有次全家去爬山,閨女提前網(wǎng)購了輕便的登山杖。五姐拄著拐杖慢慢走,閨女始終落后半步虛扶著。
走到半山亭,五姐喘得厲害,閨女突然蹲下說要系鞋帶。等五姐氣息勻了,那鞋帶還沒系好——閨女的運動鞋根本就沒鞋帶。
誰都知道閨女辛苦。白天在寫字樓做行政,晚上還要去玩具作坊打工。五姐去過一次那作坊,鐵皮棚子夏天像蒸籠,冬天像冰窖。
二十多個女工擠在長條桌前,縫紉機聲比紡織廠的織布機還吵。閨女坐在角落,正給玩具熊縫耳朵。見五姐來了,她慌忙把右手往身后藏——虎口處貼著三四個創(chuàng)可貼。
"媽你回去吧,這活兒不重,就是熬點時間。"閨女抬頭時眼里汪著笑,可五姐分明看見她后頸上貼著膏藥,白熾燈照得那膏藥邊緣泛著青白。
五姐的梳妝匣里收著張泛黃的作業(yè)紙,是閨女小學寫的作文:"我的媽媽是世界上最厲害的人,她一只手能抱動兩匹布,還能把爛菜葉做成好吃的菜。
等我長大了,要給媽媽買金鐲子,帶媽媽坐飛機看長城。"如今銀鐲子倒是有了,是閨女連續(xù)加了三個月夜班換的。飛機始終沒坐成——閨女總說等明年,明年一定。
昨夜暴雨,五姐起來關(guān)窗,聽見閨女屋里傳來壓抑的咳嗽聲。她貼著門聽了會兒,那咳嗽聲突然斷了,變成急促的喘息,接著是窸窸窣窣的拆藥盒聲。
五姐數(shù)著秒,直到聽見閨女咽水的動靜,才躡手躡腳退回自己房間。月光把她的影子投在墻上,佝僂得像棵被雪壓彎的老樹。
今早閨女照例笑著出門,五姐卻在她枕下發(fā)現(xiàn)了病歷本。診斷書上"喉部結(jié)節(jié)"四個字像四把刀子,把晨光割得支離破碎。
五姐抖著手翻到最后,看見閨女在空白處用圓珠筆畫了個笑臉,旁邊寫著:"媽別怕,醫(yī)生說等再長就動手術(shù)切了。"
窗外玉蘭樹沙沙作響,二十年前那個被遺棄的女嬰,如今長成了會隱忍的大人。五姐把病歷本按在胸口,那里還留著當年嬰孩的體溫。
老照片從指間滑落,玻璃相框"啪"地裂了道縫,正好橫在母女倆的笑臉中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