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晨光透過塔吊的鋼架,在工地上投下蛛網(wǎng)般的陰影。我蹲在新開挖的管溝邊,指尖蹭過管底十公分厚的細石粉,那觸感像揉碎的月光,細膩得能濾過時光。
這是管網(wǎng)設(shè)計里最考究的細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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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藍色的細石粉如同溫柔的鎧甲,先是在溝底鋪就平整的墊層,讓保溫管躺得安穩(wěn);兩管之間三十公分的間距,是工程師用標(biāo)尺反復(fù)丈量的安全距離,像并排行走卻保持禮儀的紳士。
待管道焊接完畢,上方又覆上十公分細石粉,整個管線便被這綿軟的介質(zhì)包裹,恰似被歲月塵封的秘密。
“這細石粉可是雙重保險?!?/p>
王我對新來的學(xué)徒小李比劃著,聲音在管溝里泛起回聲,“磨破保溫層就像撕破雨衣,水滲進去遇著高溫?zé)崴貙永锏陌l(fā)泡模就跟被點著的棉花似的汽化?!?/p>
他抓起一把石粉搓揉,指縫間漏下的粉末帶著泥土的腥氣,“到時候鐵管壁被水汽啃出蜂窩,漏點就跟馬蜂窩似的堵不住?!?/p>
遠處電焊機的弧光驟然亮起,藍紫色的火花濺在細石粉上,像撒了一把碎鉆,卻被我厲聲喝止:“焊接時管子下面必須墊石粉!”
那語氣里的鄭重,讓火星都仿佛在空中頓了頓。
井室的構(gòu)造更像座地下堡壘?;炷恋鬃虝r,表面沁出的水珠在晨光里像撒了把碎銀,砌磚的師傅們手腕翻轉(zhuǎn),灰漿抹得比硯臺還平。
最絕的是預(yù)留口的止水環(huán),焊接時迸出的焊渣落在我的手套上,燙出細密的焦痕,他卻盯著那圈金屬環(huán)笑:“這玩意兒就像給管道井穿了防水靴,水想滲進來?門兒都沒有?!?/p>
頂蓋澆筑時,混凝土振搗棒的轟鳴震得地面發(fā)顫,我卻在噪聲里聽見了時間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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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里外掛灰的砂漿干透,當(dāng)黑色防水涂料刷出鏡面般的光澤,這座井室便成了地下的神殿,守護著整區(qū)的暖流。
然而夜色降臨,工地就換了副面孔。北門那扇銹跡斑斑的鐵皮門被穿堂風(fēng)刮得哐當(dāng)作響,鐵條與門框碰撞的聲響在空曠的工地上格外刺耳,像有個無形的人正用指節(jié)不停叩門,每一次震動都帶著金屬特有的冷硬質(zhì)感,敲得人心頭發(fā)緊。
我裹緊身上洗得發(fā)白的工裝蹲在帳篷外,粗布面料摩擦著皮膚,帶來些許粗糙的觸感。鼻尖縈繞著柴油和鐵銹混合的氣味,柴油的辛辣中夾雜著鐵銹的腥氣,仿佛是這片土地在夜色中呼吸時吐出的氣息,沉甸甸地壓在鼻腔里。
遠處的黑暗中傳來模糊的腳步聲,起初像是雨滴落在鐵皮棚上的細碎聲響,可仔細分辨,那聲音更像是無數(shù)只老鼠在黑暗里竄動,窸窸窣窣,時斷時續(xù),帶著一種鬼祟的節(jié)奏感。
“上個月剛丟了兩噸鋼筋?!?/p>
老鄭的聲音從旁邊的陰影里傳來,他吐掉煙頭,火星在潮濕的草叢里明滅,像一顆轉(zhuǎn)瞬即逝的紅色星辰。煙草燃燒后的焦苦氣味混合著泥土的潮氣彌漫開來,他說話時呼出的白氣在夜色中短暫停留,又很快被寒風(fēng)驅(qū)散。
“那些婆娘厲害著呢,”
老鄭的聲音壓低了些,帶著一絲難以置信的語氣,“六米長的鋼管扛起來跟扛柴火似的,你都看不清她們怎么跑的?!?/p>
我能想象出他說這話時搖頭的模樣,黑暗中仿佛能看到他眼中的無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