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廠長從文件堆里抬起頭,他眼角的皺紋比視頻會議時更深,握手時掌心的老繭硌得我微微發(fā)疼。桌上攤著十幾本賬簿和文件夾,最上面壓著張泛黃的廠區(qū)平面圖,邊角處用藍色圓珠筆密密麻麻記著標注。
“先從財務開始吧?!?/p>
孫廠長遞來老花鏡,鏡片后的目光像掃描儀般掠過我的臉,“上個月剛進的生物質(zhì)顆粒生產(chǎn)線有點小毛病,技術員老周最清楚,待會兒我?guī)闳ボ囬g?!?/p>
他翻開賬本的動作很輕,紙張摩擦聲卻在寂靜的會議室里格外清晰,我盯著那些跳動的數(shù)字,耳邊卻響起母親納鞋底時麻繩穿過鞋底的嗤啦聲
——
當年她總說日子要精打細算,此刻賬本上的每一筆支出,都像是她用頂針在我心里戳出的印記。
倉庫鑰匙交接時,金屬冰涼的觸感讓我打了個寒顫。孫廠長用手電筒照著貨架,光束掃過成排的保溫管,反射的光斑在墻壁上晃出細碎的光影。
“這批是發(fā)往咱公司工地上的,記得核對質(zhì)檢報告?!?/p>
他的聲音在空曠的倉庫里回蕩,驚起梁上幾只麻雀,撲棱棱的振翅聲驚得我后退半步。腳下踩到顆滾落的螺栓,清脆的撞擊聲讓我想起小時候在工廠廢料堆里撿鐵釘換糖的時光。
走到生物質(zhì)顆粒車間時,機器轟鳴聲震得胸腔發(fā)麻。熱浪裹著木屑的味道撲面而來,細碎的粉塵在陽光下飛舞,像極了秋收時節(jié)打谷場揚起的谷糠。
技術員老周滿身木屑地迎上來,安全帽上沾著深色油漬,他指著正在運轉(zhuǎn)的粉碎機大喊:“王廠長您看,這個傳送帶最近總卡料!”
震耳欲聾的機械聲中,我努力分辨他的每句話,卻忍不住想起我在設備前工作的背影
——
那時我總說機器也有脾氣,要順著性子來。
中午時分,最后一份交接文件簽完字。夕陽透過百葉窗在桌面上切割出明暗交錯的條紋,孫廠長的影子被收得很短,幾乎要碰到茶幾上的茶碗。
“有什么不懂的盡管問。”
他收拾公文包的動作很慢,仿佛在拖延某種告別的儀式。我望著窗外逐漸熾熱的陽光,突然意識到明天開始,這片土地上的燈火通明,將有一部分要由我來守護。
走出辦公室時,“吃了中午飯再走吧”我客氣的送走孫廠長。回到辦公室,聽著自己的呼吸聲在寂靜中回響。
手機屏幕亮起,侯剛發(fā)來消息:“干得不錯,早點接手現(xiàn)場管理。”
指尖懸在鍵盤上方許久,最終只回了個
“好”
字。
陽光照在門前的一棵粗壯高大的楊樹上,斑駁的樹影隨風搖曳,恍惚間看見少年時的自己翻墻逃課,書包帶子刮過鐵絲的刺耳聲響,與此刻車間里機器的嗡鳴漸漸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