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記得自己當(dāng)時正在給大哥補那件靛藍色的漁工服,針尖在油燈下閃著細碎的光。來人說話時嘴唇一開一合,她卻只聽見窗外雨打芭蕉的聲響,還有自己太陽穴里血液奔涌的轟鳴。
"。。。。。。漁船在黃海近海翻沉。。。。。。搜救三天。。。。。。只找到半塊船板。。。。。。"
那朵黃花是什么時候凋謝的?大嫂恍惚地想。
好像就在她抱著空棺材下葬的那天,回來發(fā)現(xiàn)所有花瓣都蜷縮成了焦褐色,但那些尖銳的刺卻長得更密更硬了。
就像她胸腔里某個地方,柔軟的部分干涸死去,只剩下密密麻麻的尖刺,碰一下就扎得生疼。
包袱從肩頭滑落,粗布散開露出里面寥寥幾件衣物:兩件洗得發(fā)白的褂子,一條毛線圍巾,還有那件永遠補不好的漁網(wǎng)毛衣。
那是大哥第一次出海歸來時織的,海腥味早已滲進每一根毛線。大嫂蹲下身,手指顫抖著撫過毛衣上歪歪扭扭的針腳。
當(dāng)時她笑話他織得像個破漁網(wǎng),沒想到后來真的用漁網(wǎng)線補了又補。
仙人掌的影子被夕陽拉得很長,斜斜地投在空蕩蕩的土炕上??谎厣线€留著大哥的煙袋鍋敲出的凹痕,角落里堆著幾個空酒瓶,瓶口結(jié)著蛛網(wǎng)。
大嫂突然站起身,幾步跨到窗臺前,雙手捧起那個粗陶盆。陶土粗糙的質(zhì)感摩擦著她掌心的傷口,疼痛鮮明而真實。
"耐旱的玩意兒。。。。。。"她喃喃自語,指腹輕輕碰了碰仙人掌最頂端的那根刺。
三年來她沒澆過幾次水,這植物卻奇跡般地活著,雖然姿態(tài)扭曲得像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老漁夫。盆土干裂成龜背紋,有幾處已經(jīng)脫離了陶盆內(nèi)壁。
院墻外傳來孩童追逐打鬧的聲音,間或夾雜著幾聲犬吠。大嫂望向聲音來處,看見隔壁阿香家炊煙裊裊,飯菜的香氣隨風(fēng)飄來。
她忽然想起今天還沒吃午飯,胃里卻沒有任何饑餓的感覺。陶盆在手中越來越沉,那些尖刺仿佛要穿過厚厚的繭子扎進她心里。
天色漸暗,大嫂最終抱著仙人掌走出院門。銅鎖咔嗒一聲扣緊時,她沒再回頭。
土路兩旁的槐樹投下斑駁的陰影,她的布鞋踩過一片枯黃的槐葉,發(fā)出清脆的碎裂聲。村口的老井臺上,幾個洗衣歸來的婦人停下交談,目光像探照燈一樣追隨著她的背影。
"聽說要去城里投奔她表姐。。。。。。"
"早該走了,守著個空屋子有什么盼頭。。。。。。"
"那盆刺兒頭怎么還帶著?"
碎語飄進耳朵又飄出去,大嫂只是把仙人掌抱得更緊了些。她拐上去海邊的小路,咸腥的海風(fēng)撲面而來。暮色中的海面泛著鐵灰色的光,遠處幾艘漁船的燈火像飄忽的鬼火。
潮水退去的沙灘上露出嶙峋的礁石。大嫂找了一塊平坦的礁石,小心翼翼地把仙人掌放上去。粗陶盆底與巖石相碰,發(fā)出沉悶的聲響。
"你陪了他三十年。。。。。。"海風(fēng)把她的聲音吹得七零八落,"現(xiàn)在陪陪他吧。"
海浪在不遠處翻卷,白色的泡沫一次次試圖夠到礁石又退去。大嫂從包袱里掏出那個空酒瓶,輕輕放在仙人掌旁邊。
這是大哥最后一晚喝的那瓶酒,瓶底還殘留著幾滴透明的液體。她突然很想嘗嘗那是什么滋味,手指剛碰到瓶口又縮了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