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子是撿來的,邊角已經(jīng)銹蝕,照出來的臉模糊不清??伤€是看見了——鬢角全白了,像落了一層霜;眼角的皺紋深得能夾住蚊子;手指關節(jié)腫得像蘿卜,指甲縫里還殘留著洗不凈的消毒水味道。
梳子劃過發(fā)梢時,掉下來好幾根白發(fā),輕飄飄地落在膝蓋上。她突然想起小時候娘給她梳辮子,嘴里哼著“一梳梳到尾,二梳白發(fā)齊眉”。
現(xiàn)在,她的白發(fā)真的齊眉了。
夏天收麥子的時候,她終于請了三天假回家。
長途汽車顛簸了四個小時,窗外的景色從高樓變成田野。她抱著布包,里面裝著給小寶買的文具,還有那把新梳子——她到底沒舍得用,想留給小寶娘。
推開院門的瞬間,她的眼淚差點掉下來。
院墻上的牽牛花爬滿了整個墻頭,紫色的喇叭花在風里輕輕搖晃;窗臺上那盆仙人掌竟然開花了,嫩黃的小花像顆星星,跟大哥走那年開的一模一樣。
親家說:“小寶每周末都來澆水,還立了塊牌子?!?/p>
她走近看,發(fā)現(xiàn)花盆旁邊插著塊小木牌,上面用鉛筆歪歪扭扭地寫著“奶奶的花”,旁邊還畫了個笑臉。木牌的邊緣被磨得光滑,顯然被孩子的指尖撫摸過無數(shù)次。
屋里積了厚厚一層灰,但床鋪收拾得很干凈——親家說小寶經(jīng)常來睡午覺。
她在床底下發(fā)現(xiàn)個生銹的鐵盒子,打開一看,全是小寶畫的畫。
有張畫特別顯眼:一個戴圍裙的女人站在房子前面,手里拿著塊巧克力,天空是用蠟筆涂的金黃色,角落里寫著“奶奶”兩個字,最后一筆拉得老長,像是孩子寫的時候太用力。
畫紙已經(jīng)泛黃,邊角卷曲,顯然經(jīng)常被人拿出來看。
她把畫小心翼翼地折好,放進貼身的紅布包里,跟大哥的照片放在一起。照片上的大哥依然憨厚地笑著,眼角堆著皺紋,像是隨時會開口說:“媳婦兒,回來啦?”
回縣城的前一天,她去給大哥上墳。
墳頭的草長得半人高,她蹲下來一根根拔,指甲縫里很快塞滿了泥土和草汁。拔到一半,突然摸到塊光滑的石頭——是塊鵝卵石,上面用粉筆畫了個歪歪扭扭的小人。
“是小寶放的吧……”她把石頭擦干凈,放在墓碑前。
紙錢燒起來的時候,火苗躥得老高。她從懷里掏出那張存折復印件,上面的數(shù)字清晰可見:剩余欠款10,000元。
“他爹,你放心,債馬上就還清了。”
火舌舔過紙面,數(shù)字一點點變成灰燼。風一吹,紙灰打著旋兒飛起來,有的落在她頭發(fā)上,有的粘在衣領上,輕得像誰的嘆息。
她突然想起五年前那個暴雨夜,大哥的漁船消失在浪頭里時,窗臺上的仙人掌也開著這樣一朵嫩黃的花。
而現(xiàn)在,花又開了。
回程的汽車上,她抱著布包睡著了。
夢里,小寶背著新書包朝她跑來,天空是蠟筆涂的金黃色。
第七年冬至那天,雪下得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