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我在廠里守歲。整個廠區(qū)空蕩蕩的,只有保衛(wèi)科亮著燈。我把老伴的相框擦得锃亮,擺在詩稿旁邊。
相片里的她扎著兩條麻花辮,站在廠門口的老槐樹下笑——那是我們剛談戀愛時拍的。
手機震動起來,是小姨子發(fā)來的照片。他二姐坐在輪椅上,穿著件嶄新的紅棉襖,手里拿著個皺巴巴的蘋果。
那是小姨子早上特意削的,削得坑坑洼洼——她的手從來握不穩(wěn)水果刀。倩倩在旁邊比著剪刀手,背景里的電視正放著春晚,主持人鮮紅的嘴唇在模糊的像素中依然醒目。
我給照片配了句詩,發(fā)了回去:"所有的忙碌都有歸宿就像機器總會找到它的齒輪"。
發(fā)送鍵按下的瞬間,窗外突然亮起來——第一束煙花在夜空中炸開,照亮了廠區(qū)的煙囪。
那些沉默的巨人在絢爛的光影中蘇醒,又很快隱入黑暗。
遠處養(yǎng)老院的燈火依稀可見,像一串散落的珍珠。我想象小姨子正在那里給老婆喂蘋果,果肉刮成泥,小心地送進她不再認得滋味的嘴里。
倩倩可能正在讀我寫給她的詩,用年輕人特有的方式理解著父輩的鐵與火。
摸出鋼筆時,金屬的冰涼讓我打了個顫。
新稿紙潔白得像初雪,我寫下第一行字:"廠院里的梧桐落盡了葉但每根枝椏都記得春天的模樣"。
鋼筆尖劃過紙面的沙沙聲,和遠處隱約傳來的鞭炮聲,在冬夜里交織成溫暖的旋律。
暖氣管道突然發(fā)出"咚"的一聲悶響,是老廠區(qū)特有的新年問候。我抬頭看鐘,時針和分針在"12"處重合,像兩個久別重逢的老友。
墻上的詩稿輕輕晃動,紅色紙花投下的影子在午夜的光線中搖曳,宛如多年前車間聯(lián)歡會上的彩帶。
我望向窗外,新年的煙花正達到高潮。爆炸聲震得玻璃嗡嗡作響,各色光芒在詩稿上流轉(zhuǎn),讓那些靜止的文字突然活了過來。
"鋼鐵齒輪銑床"在紅黃藍綠的光影中跳舞,像車間里運轉(zhuǎn)的機器突然被施了魔法。
鋼筆在指間轉(zhuǎn)了一圈,我繼續(xù)寫道:"煙花在煙囪上方綻放給每粒鐵屑都鍍上彩虹"。
寫到這里,鼻子突然一酸。想起三十年前剛進廠時,師傅說過的話:"咱們造的是死物,但手上的活計得有心。"
老伴的照片在煙花映照下泛著柔光,她永遠停在了愛笑的年紀。
我輕輕拂去相框上并不存在的灰塵,就像當年拂去她辮子上的鐵屑。
那時我們總在午休時躲在銑床后面分食飯盒里的咸菜,她把最嫩的菜心夾給我,說寫詩的人得吃好些。
新年的鐘聲余韻中,我聽見廠區(qū)大門被風吹開的吱呀聲。那扇鐵門比我年紀還大,開合時的聲響像首老歌。
或許明天該給它上點油了,我想。就像給小姨子的電動車鏈條上油,給倩倩的鋼筆灌墨水,給王姨削蘋果——這些微小的維護,是我們對抗時間的方式。
最后一束煙花熄滅時,我在詩的最后添上一行:"當新年的第一縷陽光爬上操作臺所有暫停的都將重新轉(zhuǎn)動"。
放下筆,發(fā)現(xiàn)食指內(nèi)側(cè)沾了墨水,藍黑色的,像年輕時在車間落下的第一塊疤。
窗外,雪又開始下了。輕柔的雪花落在廠區(qū)的鋼鐵骨骼上,發(fā)出幾乎聽不見的聲響。
但我知道,在某個角落,春天的齒輪已經(jīng)開始悄悄轉(zhuǎn)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