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下意識地?fù)嵘闲「?,那里依舊平坦如初,如同一片從未被耕耘過的良田,而周圍的目光卻像沉甸甸的麥穗,壓得她喘不過氣——族長的太太上個(gè)月剛送來了求子的符水,隔壁嬸子三天兩頭送來偏方,連院里的老母雞都好像在嘲笑她的肚腹。
忽然,院外傳來汪大爺?shù)目人月?,帶著濃重的酒氣?/p>
黎杏花連忙將繡繃收起,臉上換上溫順柔和的笑容——丈夫提著酒壺踉蹌著走進(jìn)來,滿身的酒氣熏得人睜不開眼,口中絮絮叨叨地說著王大戶家喜酒的排場:“娘子,你是沒見著,王大戶家請的廚子能把豆腐做出魚肉味,那道鯉魚跳龍門,魚眼睛都是用珍珠做的,還有戲班子唱《麒麟送子》,那麒麟的鱗甲都是金線繡的。。。。。?!?/p>
他說著,從懷里掏出半塊油膩的喜餅,“給你留的,嘗嘗?!?/p>
餅上還沾著他的酒漬,全然沒注意到妻子眼中一閃而過的失望,那失望如流星般短暫,卻在心底留下了難以磨滅的灼痕,如同被煙蒂燙出的洞。
老矮子在脲桶家一直坐到日頭偏西,院中的那盆雀梅已被修剪得疏密有致,每一根枝條的走向都透著“疏可走馬,密不透風(fēng)“的畫理,暗含道家“有無相生“的哲思。
陽光穿過槐樹葉隙,在雀梅葉片上投下銅錢般的光斑,隨微風(fēng)輕輕晃動(dòng)。
脲桶用布巾擦拭著青銅剪刀,慢悠悠地說:“你看這樹,旁逸斜出的枝椏若不及時(shí)修剪,便成不了材?!?/p>
“人也一樣,七情六欲如同脫韁的野馬,需要用理智做韁繩,用道德做鞍韉,才能行得正、走得遠(yuǎn)。“
“就像這剪刀,看似在破壞,實(shí)則在成就。“
老矮子低頭看著自己掌心的老繭,那是常年握鋤、挑擔(dān)留下的印記,粗糙的紋路里還嵌著些許干涸的泥點(diǎn),其中一顆泥點(diǎn)還是春天播種時(shí)沾上的。
他想起昨夜慌亂中扯斷的梨樹枝條,斷口處滲出的樹汁黏在指尖,帶著植物特有的青澀氣息,仿佛是樹的嘆息,而那棵梨樹,正是陸姓隱士手植的百株之一,已有三百多年樹齡。
“脲伯,那我。。。。。。以后該如何面對汪家?如何面對村里人?“
他的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像風(fēng)中的燭火。
“你呀,“
脲桶從屋里取出一卷線裝舊書,書頁已泛黃發(fā)脆,邊緣有些磨損,封皮上“憂樂溝風(fēng)土記“五個(gè)隸書大字是前朝舉人所題,墨跡已有些暗淡,書角還留著蟲蛀的痕跡。
“看看這段記載。“
他翻開其中一頁,指著上面的蠅頭小楷道:“村東梨林,乃元隱士陸方翁所植,每至春深,花開似雪。傳其樹下浣衣者,可見本心,亦見世情。
“黎杏花在梨樹下浣衣,未必是為了洗衣,實(shí)為洗心?!?/p>
“你撞見的,是她被世俗禮教壓抑的本心在夜色中悄然舒展,如梨花在月光下綻放,看似柔弱,實(shí)則堅(jiān)韌?!?/p>
脲桶合上書本,眼神望向梨樹林,那里的梨樹在夕陽下投下長長的影子,像無數(shù)支毛筆插在大地上:“老輩人說,梨樹林是忘憂林,能照見人心底的渴望?!?/p>
“黎杏花嫁入汪家五年,錦衣玉食卻心如古井,她渴望的或許不是子嗣,而是被看見、被理解?!?/p>
“你那晚的闖入,像投入古井的石子,讓她看到了打破沉寂的可能,也讓你看到了自己內(nèi)心的荒蕪?!?/p>
他頓了頓,從懷中掏出一枚光滑的鵝卵石,那是他年輕時(shí)在豆腐堰撿到的,“你看這石頭,被水流打磨了幾十年,才變得如此圓潤,人心也是一樣,需要經(jīng)歷才能通透?!?/p>
話音未落,窗外傳來孩童們清脆的嬉笑聲,如同檐下的風(fēng)鈴。
四個(gè)半大的頑童正圍著那棵掛著褲衩的梨樹打轉(zhuǎn),其中一個(gè)膽大的男孩挽起袖子,已經(jīng)爬到了第二根枝椏,口中喊著:“我要取下那布片,給我娘當(dāng)抹布擦桌子!“
另一個(gè)女孩則撿起地上的梨花,別在頭發(fā)上,笑著說:“這布片像個(gè)小旗子,給我們玩過家家吧!“
老矮子猛地站起身,想要沖出去阻止,卻被脲桶一把拉?。骸坝伤麄?nèi)グ??!?/p>
“那截布片掛在樹上,何嘗不是一面鏡子?照見你的慌張,照見村人的獵奇,更照見這被禮教捆縛的人心——你看那梨樹,春天開花時(shí)何等爛漫,引得蜂蝶環(huán)繞;秋天結(jié)果時(shí)何等沉實(shí),供人采摘充饑?!?/p>
“可人們只記得它的花與果,忘了它的根在地下如何掙扎生長,如何穿過巖石縫隙汲取養(yǎng)分,就像人們只看見黎杏花的美貌,卻看不見她心底的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