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場就在村子東頭的山坳里,順著青石板路走半柱香的功夫便到,遠遠就能聽見叮叮當當?shù)那脫袈?,像是大自然的交響樂?/p>
那些石匠叔叔伯伯們干活時專注認真,額頭上的汗珠順著臉頰滑落,砸在面前的石料上,濺起細小的水花。
他們擔心我到處亂跑發(fā)生意外——石場里到處是鋒利的鋼鑿、沉重的鐵錘,還有尚未成型的石料棱角,稍有不慎便會受傷;
于是想出個奇特的法子——用砧子將我的衣角輕輕壓在平整的石板上;
那砧子是塊磨得光滑的青砂巖,上面布滿細密的鑿痕,是幾代石匠用過的老物件。
起初,我每日都在這樣的“束縛”中哭鬧,聲音帶著孩童特有的尖銳,在石場里回蕩,驚得山壁上的石雞撲棱棱飛起。
我的小手拼命拉扯著衣角,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白,淚水大顆大顆地落在石板上,暈開一個個深色的小圈,很快又被風吹干,只留下淡淡的水痕。
可日子久了,我的嗓音竟愈發(fā)清亮,哭聲穿透此起彼伏的錘擊聲,驚飛了棲息在石場邊老槐樹上的鳥兒。
那些鳥兒平日里習慣了石場的喧囂,卻唯獨怕我的哭聲,一聽見便撲棱棱飛離枝頭,在天空盤旋許久才敢落下;
而叔叔伯伯們,等我哭累安靜下來,便又投入到手中的活兒,任由我在一旁發(fā)呆;
他們的專注像是一種無形的力量,讓石場的空氣都變得凝重而莊嚴。
他們揮動鐵錘時,口中總會不自覺地哼著古老的石工號子。
那號子是祖輩傳下來的,沒有固定的歌詞,全憑即興發(fā)揮,卻有著嚴謹?shù)墓?jié)奏;
領號的人通常是經(jīng)驗最豐富的老石匠,他一聲高唱,其他人便跟著附和,聲音或高或低,或急或緩,與手中鐵錘的起落完美契合。
那號子聲時而高亢激昂,如同戰(zhàn)鼓擂響,激勵著眾人奮力勞作。
“嘿喲——開石嘍——”
“一錘定乾坤喲——”
“再錘出細紋喲——”
時而低沉悠遠,似潺潺溪流,訴說著石匠們的歲月滄桑;
“石有靈性喲——需用心待喲——”
“汗滴石上喲——換佳肴喲——”
號子與石頭碰撞的鏗鏘聲交織在一起,宛如一首獨特的交響樂,在山谷間久久回蕩,連山壁上的回聲都帶著韻律。
有時,他們也會給我講些奇聞軼事,那些故事里有山中修煉的精怪——說后山的黑龍?zhí)独镒≈粭l老龍,每逢干旱便會行云布雨;
有仗義行俠的劍客——能一劍劈開巨石,卻不傷石后的螻蟻;
還有能工巧匠創(chuàng)造的神奇器物——據(jù)說前朝有位石匠,能在米粒大小的玉石上雕刻出百鳥朝鳳圖。
年幼的我雖聽得入神,小腦袋隨著故事的情節(jié)左右搖晃,可一旦察覺到他們言語中偶爾冒出的俏皮話——比如王三叔說我將來定能娶個像海棠花一樣漂亮的媳婦,李伯說我哭起來的嗓門比他打錘的聲音還響——便會瞬間羞紅了臉,從耳根一直紅到脖子,像熟透的櫻桃。
我的羞澀模樣,成了他們枯燥勞作中的一抹樂趣,于是故事越講越精彩,逗得整個石場笑聲不斷。
笑聲震得石屑簌簌落下,驚起的灰塵在陽光里翻涌,仿若一場金色的雪;
那些平日里沉默寡言的漢子,此刻臉上都洋溢著淳樸的笑容,眼角的皺紋里盛滿了暖意。
然而,這份歡樂卻在某天戛然而止。
那天是農(nóng)歷六月初六,按照習俗是“曬紅”的日子,石工隊特意選在這天開鑿那塊為鄰村祠堂準備的梁柱基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