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掌窯,陳總工程師得守在窯邊三天三夜,眼都不眨,看火色像看時辰,青焰轉白焰的剎那封窯,早一刻生,晚一刻焦,差一點都不成?!彼f得興起,撿起塊石子在地上畫窯形,那窯的輪廓像條臥著的龍,“那窯是龍窯,長十二丈,分三艙,前艙燒坯,中艙固釉,后艙退火,就像給瓦走一遍三魂七魄,少一步都不成,就像人得經(jīng)歷生老病死,才算完整?!?/p>
黎杏花聽得發(fā)怔,眼前仿佛浮現(xiàn)出龍窯噴火的模樣:青灰色的窯身趴在山坡上,像條蟄伏的龍,窯口吐出的火焰映紅了半個夜空,有丈許高,火苗時而竄起,時而低落,像在呼吸。
陳師傅披著防火的石棉衣,那衣服上的石棉纖維在火光里泛著銀光,像撒了層星星,他手持長鉤調整瓦坯的位置,鉤子是鐵打的,被火烤得發(fā)紅,每次伸進窯里都帶出股熱浪,汗水順著臉頰流進脖子,在火光里蒸成白霧,滴在窯邊的青石上,“滋”地化成白煙,留下個小小的濕痕,轉眼就干。
她仿佛能聞到那股煙火氣里混著的松脂香,那是陳家特選的窯柴散發(fā)的,清冽中帶著點甜,不像普通柴火燒出的煙,嗆得人咳嗽。
“可……可上輩人鬧過別扭,說是因為陳家占了咱汪家的宅基地,現(xiàn)在上門,怕是……”她的聲音低了下去,指節(jié)捏著瓦當,邊緣硌得手心發(fā)麻,像攥著塊帶棱的石頭,心里像壓著塊鉛。
“別扭歸別扭,手藝歸手藝?!鼻癜d子把瓦當放回瓦壟,那瓦當在瓦壟里晃了晃,沒放穩(wěn),他又伸手推了推,“我?guī)熓尻惪偣こ處?,當年為了改進窯溫,在窯邊搭了個草棚,草棚的柱子是山里的松木,現(xiàn)在還留著煙熏的黑印,深得能掐出指印。他吃的是冷饃,就著山泉水咽,饃硬得能硌掉牙,泉水冰得刺骨,最后把眼睛熬得見風就流淚,像害了眼疾,才琢磨出‘分段控溫’的法子——前艙燒到六百八十度,中艙穩(wěn)住七百二十度,后艙慢慢降到三百度,差五度都不行,就像炒菜,火候差一點,味道就差遠了?!?/p>
他忽然指向遠處陳家的窯廠,那里的煙囪正冒著筆直的青煙,煙柱細得像筆,在藍天上畫出條直線,“你看那煙,直得像尺子,那是窯溫勻的兆頭,換了旁的窯,煙早打卷了,像沒梳順的頭發(fā),亂蓬蓬的?!?/p>
風從瓦脊上滾過,掀動黎杏花的鬢發(fā),發(fā)絲纏在她耳后的銀墜上,那銀墜是朵小小的杏花,銀質的花瓣被磨得發(fā)亮,此刻被風吹得輕輕晃動,映著瓦面的光,在她頸間投下細碎的影子。
她望著陳家窯廠的方向,心里像被什么東西撓了撓,癢癢的。
去年汪東西想給豬圈換瓦,去鎮(zhèn)上買的新瓦,看著光鮮,青得發(fā)亮,不到半年就裂了縫,雨后滲出水珠,滴在豬圈的泥地上,砸出個個小坑,當時她還埋怨丈夫不會買東西,此刻才明白,差的不是錢,是匠人的心思,是揉坯時的力道,是燒窯時的專注。
“那……我該咋說?”她問,聲音里帶著點松動,像冰封的河面裂開道細縫,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耳后的銀墜,那冰涼的觸感讓她稍微定了定神。
“就說想學制瓦。”邱癲子拍了拍她的肩膀,力道穩(wěn)得像夯土,一下是一下,“陳師傅最待見肯學的人,他常說‘手藝不怕外傳,就怕沒人學’。前年有個叫二柱的后生,偷學他的揉坯手法,躲在窯后看了三個月,被他抓了現(xiàn)行,不但沒罵,反倒被收了當徒弟,現(xiàn)在已是鎮(zhèn)上最好的瓦匠,他燒的瓦,能當鏡子照,姑娘家都愛在瓦前梳頭?!?/p>
他蹲下身,從瓦縫里摳出片干枯的苔蘚,那苔蘚黃得像枯草,根部還粘著點瓦灰,一碰就碎:“你看這苔蘚,只長在瓦的陰面,還稀稀拉拉,說明瓦面不平,存不住水汽——好瓦該是兩面都能存住露水,像人的手心手背都能出汗,這才叫勻,就像端平的一碗水,兩邊都一樣?!?/p>
黎杏花的目光落在自家屋頂,那些青瓦高低不平,像沒梳整齊的頭發(fā),有些地方積著厚厚的灰,灰里還卡著去年的枯葉,卷曲得像蝦;有些地方卻被雨水沖得發(fā)亮,露出底下粗糙的胎質,像老人皸裂的皮膚。
她忽然想起出嫁前,父親教她紡線時說的話:“線要勻,得手穩(wěn)、眼準、心沉,三者缺一樣,線就會打結,就像走路踩不穩(wěn),總要摔跤。”
當時父親握著她的手,讓紡錘在膝蓋上轉得像個陀螺,線穗子慢慢鼓起來,勻得像滿月,繞線時每一圈的間距都一樣,父親說那是“氣脈順了”。
“就像這瓦,揉坯時手不穩(wěn),燒出來就歪歪扭扭,承不住力?!彼p聲說,指尖在瓦當?shù)牧鸭y上輕輕撫過,那冰涼的縫隙里,仿佛藏著揉坯人急躁的心思,還有燒窯人敷衍的態(tài)度。
“走吧,嫂子,我?guī)闳タ礃訓|西?!鼻癜d子起身時,順手幫黎杏花拂掉肩頭的瓦屑,那些瓦屑是青黑色的,落在她的藍布褂子上,像撒了把碎煤,他的動作自然得像幫同行撣灰,沒有半分輕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