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父在生產(chǎn)隊中威望極高,堪稱無冕之王——隊里的大事小情,從修水渠到分口糧,最終都要聽聽他的意見,不是因為他是“地主“,而是因為他處事公正,又有學(xué)問。
隊委會的那些頭頭腦腦,腹中的墨水全是家父這個“大地主“熬夜義務(wù)教授的。
二隊長認(rèn)字是父親教的,會計算賬是父親帶的,就連公社來的駐隊干部,遇到疑難問題也要找父親商量。
家父聽聞此事,輕松地說道:“叫月平來吧,反正他也沒事,就當(dāng)玩了?!?/p>
三隊長滿臉懷疑:“他能行嗎?一個三歲娃娃,連筆都握不穩(wěn)?!?/p>
家父滿不在乎地回應(yīng):“我教他,最多一分鐘就會?!?/p>
我猜父親心里還有句話沒說出口:“哪像你們這么笨。“
此前,家父教三隊長和他親家珠算,教了整整三年,三隊長的算盤打得一塌糊涂,還不如孩童初學(xué),加法常常算錯,所以只能當(dāng)個三隊長,管些不用精細(xì)計算的副業(yè)。
他親家也好不到哪去,學(xué)了三年才學(xué)會加減運算,就成了完全脫產(chǎn)的會計。
一個小隊不過兩百多人,賬目能有多復(fù)雜?
無非是記記工分、算算口糧,可他愣是用了五年時間,賬都算不清楚,每到年終決算,還得家父義務(wù)幫他核算,扒拉著算盤到深夜。
父親雖從未抱怨,但我能感受到他對知識傳承的執(zhí)著,以及對集體事務(wù)的無私奉獻(xiàn)。
他常說,知識是照亮黑暗的明燈,只有大家都掌握了知識,村子才能越來越好。
他不僅教大家識字算賬,還會給大家講述一些古老的故事和道理——從“愚公移山“講到“大禹治水“,從“曾子殺豬“講到“商鞅立木“,讓大家在勞動之余,也能汲取知識的養(yǎng)分,明白做人做事的道理。
那是我第一次用筆在紙上寫字。
在此之前,我只會用樹枝在地上畫,用石筆在石板上劃,當(dāng)父親把一支削好的鉛筆放在我手里時,我能感受到木質(zhì)筆桿的溫潤,筆尖的尖銳,還有紙上細(xì)膩的紋理,仿佛握住了開啟知識大門的鑰匙。
記挑數(shù)需要寫“正“字,每人每完成一挑,就畫上一筆,滿五挑,便完成一個“正“字,誰挑了多少,一目了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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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計數(shù)方式簡單直觀,連不識字的人都能看懂,是生產(chǎn)隊里常用的法子。
那天,我坐在簡易的木桌前——那是用兩塊木板架在石頭上搭成的,桌面上還有沒刨平的毛刺。
手中握著那支有些粗糙的鉛筆,筆桿上還留著前一個使用者的牙印,我卻覺得它比任何玩具都珍貴。
我不僅學(xué)會了用筆書寫這個字,還對其他很多字有了模糊的印象,尤其是那幾十位“主要勞動力“的名字——王大力、李鐵牛、張桂英。。。。。。
他們的名字被寫在紙上,仿佛也有了生命,在我腦海中跳躍。
一開始,他們每經(jīng)過一次,就在各自的姓名后面指一下,說“就記在這里“。
當(dāng)然,沒人會故意指錯,畢竟這關(guān)系到自己的工分,一分工分就能換半兩米,誰也不會拿口糧開玩笑。
幾趟下來,我便不用他們再指引,已經(jīng)能分清每個人的名字了——王大力的“力“字最后一筆總是拖得很長,像他挑糞時伸直的胳膊;
李鐵牛的“?!白肿詈笠回Q帶個彎,像他走路時微駝的背。
在這個過程中,我感受到了文字的魅力,以及知識帶來的力量——原本需要大人才能完成的工作,我一個三歲孩童也能勝任,這讓我充滿了自豪。
我看著紙上自己寫下的“正“字,雖然歪歪扭扭,筆畫有的粗有的細(xì),有的長有的短,卻充滿了生命力,仿佛在告訴我,一個新的世界即將為我展開——那里有寫不完的字,學(xué)不盡的知識,還有無數(shù)等待探索的奧秘。
我小心翼翼地握著筆,每一筆都充滿了認(rèn)真和期待,仿佛在書寫自己的未來——我想象著自己長大后,能像父親一樣,用文字記錄歷史,用知識改變生活,用智慧守護(hù)家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