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吧,嫂子,我?guī)闳タ礃訓(xùn)|西?!鼻癜d子起身時,順手幫黎杏花拂掉肩頭的瓦屑,那些瓦屑是青黑色的,落在她的藍(lán)布褂子上,像撒了把碎煤,他的動作自然得像幫同行撣灰,沒有半分輕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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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順著梯子下了屋頂,梯子的木階被踩得發(fā)亮,每一級都有個淺淺的凹痕,是經(jīng)年累月磨出來的,像老人額頭的皺紋,記錄著無數(shù)次上下的腳步。
最底下的一級木階已經(jīng)有些松動,踩上去會發(fā)出“吱呀”的輕響,像在嘆氣。
他引著她往村西頭走,那里是片廢棄的窯址,斷壁殘垣間長滿了野菊,黃色的花瓣上沾著窯灰,像撒了層金粉,風(fēng)一吹,花瓣落在地上,印出個個小小的黃點,像誰在地上撒了把碎金子。
“這是三十年前的老窯,”邱癲子指著窯壁上的煙痕,那痕跡像樹的年輪,一圈圈往外擴(kuò),最里圈的黑深得發(fā)烏,像濃得化不開的墨,往外漸漸變成褐紅,像陳年的酒糟,最外圈泛著淡淡的青,像初春的草芽,“你看這煙色,里圈黑,外圈褐,最外圈泛著青,說明當(dāng)年燒窯時,火候是慢慢升上去的,第一天燒到三百度,第二天升到五百度,第三天穩(wěn)住七百度,不像現(xiàn)在的急火,恨不得一天燒完,就像燉肉,小火慢燉才香,大火猛燒只會焦。”他彎腰撿起塊殘瓦,瓦面上還留著指印,是個左手的印子,小指有些彎曲,指腹的紋路清晰可見,能看出這人的小指指甲有點缺,“這是手工捏的坯,指腹的紋路都印在上面,帶著人的氣,現(xiàn)在的機(jī)器坯,哪有這股人氣?就像機(jī)器做的饅頭,總不如手工揉的有嚼勁。”
黎杏花撫摸著瓦上的指印,那紋路深淺不一,像在訴說捏坯人的力道——食指用力重,留下個深窩,能放進(jìn)顆綠豆;拇指輕,只淺淺壓出個弧,像片小小的月牙;中指在邊緣掃過,留下道若有若無的線,像風(fēng)吹過的痕跡。
“就像人寫字,每個人的筆鋒都不一樣,藏著自己的性子。”她輕聲說,忽然覺得這冰冷的瓦塊里,藏著個不知名的匠人手心的溫度,那溫度透過三十年的光陰傳過來,帶著點粗糙的暖意,像冬日里烤火時感受到的熱度。
她想起自家的灶臺,每次蒸饅頭,她都會在面團(tuán)上按個指印,看發(fā)得夠不夠,那指印的深淺,藏著她對火候的判斷,也藏著她對家人的心意。
“正是這話!”邱癲子眼睛一亮,像找到知音,“《蜂花柬》里說‘器載道,道顯器’,你看這瓦,捏坯人的心思全在上面,急了就有裂紋,慢了就沒筋骨,和人修行一個道理,心浮氣躁練不出真功夫?!彼鋈恢钢h(yuǎn)處的山巒,那山在晨霧里像頭臥著的巨獸,主峰高聳,左右兩峰稍矮,像巨獸的兩只前爪,“你再看那向山,主峰像筆架,左右兩峰像扶手,這叫‘案山朝拱’,若是瓦窯對著這山勢,燒出來的瓦就帶著股穩(wěn)勁,不容易裂——這就是‘人為器,世為柬’,天地萬物都是咱們的師傅,就看你會不會學(xué)?!彼麖膽牙锾统鰝€油布包,層層打開,里面是張發(fā)黃的圖紙,紙邊已經(jīng)脆了,像干枯的樹葉,上面畫著窯與山的方位圖,用朱砂標(biāo)著“氣脈線”,像條紅色的蛇,從窯底一直連到山頂,蛇身上還標(biāo)著密密麻麻的小字,是“甲乙丙丁”的方位。
黎杏花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果然見那向山三峰并立,中間高,兩邊低,晨霧在山坳里流動,像硯臺里的墨汁,緩緩淌過山谷。
風(fēng)從山間穿過來,帶著股松香,吹在臉上涼絲絲的,帶著草木的清新。
她忽然想起邱癲子教的口訣,下意識地調(diào)整呼吸,吸氣時小腹微微鼓起,呼氣時慢慢收緊,鼻尖對著主峰的方向,竟覺得胸口的滯澀感輕了些,像堵住的煙囪忽然通了,氣順了不少。
“這就是‘鼻觀’的意思?”她問,聲音里帶著點驚喜,指尖在衣角上輕輕絞著,那衣角被汗水浸得有些硬,磨著指尖發(fā)癢,卻讓她覺得踏實。
“感覺到了?”邱癲子的聲音帶著笑意,眼角的皺紋里還沾著點窯灰,像畫上去的紋路,“這就是‘鼻觀’的入門,用氣息順著山勢走,就像水順著河道流,自然而然。你看那山坳里的霧,不是亂飄的,是順著氣脈走的,人也一樣,氣順了,啥都順。”他從懷里掏出個布包,打開是本線裝的《窯火經(jīng)》,泛黃的紙頁上畫著各種窯形,龍窯、饅頭窯、階梯窯,旁邊批注著蠅頭小楷,墨跡有些地方濃,有些地方淡,是毛筆沒蘸夠墨寫的,還有幾處被蟲蛀了小洞,像星星的眼睛?!斑@是陳師傅年輕時的筆記,你看這段:‘燒瓦如養(yǎng)氣,初要猛,去雜質(zhì);中要勻,固本性;末要緩,收鋒芒?!f的何嘗不是做人的道理?年輕時得經(jīng)些歷練,去掉身上的浮躁;中年時要穩(wěn)住,守住本心;老了要平和,收斂鋒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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