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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3章 瓦礫當(dāng)鏡子（第1頁）

瓦面被曬得發(fā)燙，隔著千層底布鞋都能感受到暖意，從腳底絲絲縷縷往上竄，熨帖著膝蓋的舊傷——那是前年收麥時被石碾子磕的，當(dāng)時腫得像個饅頭，青一塊紫一塊，養(yǎng)了三個月才好，陰雨天總會隱隱作痛，此刻卻被曬得舒坦，像敷了貼熱膏藥，暖意從骨頭縫里往外冒，舒服得讓人想瞇起眼。

她的衣領(lǐng)被風(fēng)掀起個小小的角，露出的肩頭線條利落，像山澗里被水流磨得溫潤的青石，卻帶著股剛勁——那是常年扛鋤頭、提水桶練出的力道，肩窩處有塊淺褐色的曬斑，是去年夏天在玉米地薅草時留下的，像枚小小的勛章，記錄著勞作的艱辛，也見證著收獲的喜悅。

邱癲子的目光只在那衣角上頓了頓，便移向遠(yuǎn)處的山巒：“你看那三座山，中間的主峰得對準(zhǔn)屋門的中線，左右兩峰得像扶手，這才叫‘三明堂’?！彼斐鋈种?，指尖在陽光下泛著白，指節(jié)因常年握羅盤有些變形，指腹上的老繭厚得像層殼，摸上去糙得像砂紙，“主峰要像筆架，左峰得帶水，右峰得藏風(fēng)，缺了哪樣都不周全，就像你做飯，柴、米、水少一樣都不成，煮不出一鍋好粥，更別說待客了，讓人笑話?！?/p>

黎杏花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果然見三座山像品字排開。

主峰高約百丈，峰頂?shù)膸r石在陽光下泛著青灰，像戴著頂石帽，石縫里長著幾叢耐旱的酸棗刺，紅通通的果子像撒了把碎瑪瑙，看著就酸得流口水，讓人想起小時候偷摘酸棗被扎破手的疼。

左峰稍矮，山坳里隱約能看見片白亮，那是村里的水庫，水面反射著陽光，晃得人睜不開眼，像誰在那里撒了把碎銀，閃閃爍爍的。

右峰最緩，坡上長滿了松樹，遠(yuǎn)遠(yuǎn)望去像鋪了層綠毯，風(fēng)過處松濤聲能傳到村口，像誰在哼老調(diào)子，咿咿呀呀的，帶著股滄桑，讓人想起三老太爺講的老故事。

只是角度有些偏斜，主峰的棱線沒對準(zhǔn)屋門，倒偏向了西廂房的煙囪，那煙囪是汪東西去年新砌的，青磚縫沒抹勻，看著歪歪扭扭，像根沒長直的豆芽菜，與周圍的景致格格不入。

“這么看，山尖都像漂在云里，底下的溝谷全藏起來了，像故意瞞著啥秘密?！彼壑檗D(zhuǎn)了轉(zhuǎn)，睫毛在眼瞼下投出淡淡的陰影，像蝶翅輕顫，“就像咱溝里的老輩人，話只說三分，剩下的得自己猜，比如三老太爺總說‘水往東邊流，福往西邊走’，我現(xiàn)在才琢磨出點意思，怕是說水流的方向能引著福氣走，就像渠能引水澆地一樣，順著道兒來，才順暢?！?/p>

婚后五年，她極少有這般松弛的時刻。

平日里操持家務(wù)、下地干活，肩膀總是微微聳著，像扛著無形的擔(dān)子——春播時要趕墑情，凌晨三點就得起來拌種，種子得用溫水泡，還得摻上草木灰，說是能防蟲；

秋收時要搶好天，抱著玉米棒子往場院跑，汗水順著脊梁流進(jìn)褲腰，癢得鉆心也沒空撓，怕耽誤了時辰；家里的油鹽醬醋、孩子的冷熱溫飽，樁樁件件都得擱在心上，連夜里做夢都在惦記著豬圈的豬該添食了，怕餓瘦了賣不上價，白瞎了一年的辛苦。

此刻蹲在瓦上，望著熟悉的山巒，倒顯出幾分少女的輕盈，仿佛肩頭的力氣都卸了，露出骨子里的那份靈秀。

她忽然想起出嫁前，跟著爹學(xué)看云識天氣，爹說“云走得急，必有雨；云走得緩，天必晴”，如今看來，山水的道理竟與天象相通，都是些藏在尋常里的學(xué)問，就看你有沒有心去琢磨，去發(fā)現(xiàn)。

“人這輩子，就像站在屋頂看山，總有看不見的地方?！鼻癜d子撿起片瓦礫，瓦礫的斷口鋒利，他用拇指蹭了蹭，磨去毛刺，才豎在眼前當(dāng)標(biāo)尺，陽光透過瓦礫的薄處，映出片淡淡的虹彩，紅、橙、黃、綠，像雨后的彩虹縮成了一小片，精致得讓人舍不得移開眼。

“但風(fēng)水能教你找竅門，就像用這瓦礫當(dāng)鏡子，能照見藏著的氣脈。”他的指尖在瓦礫邊緣磨了磨，粉末簌簌落在瓦上，像撒了把細(xì)鹽，“你剛才的姿勢，下巴再抬三分，讓鼻尖對準(zhǔn)主峰的棱，試試？記住，吸氣時穩(wěn)住腰，就像挑水時穩(wěn)住扁擔(dān)，別晃；

呼氣時沉肩，像放下?lián)訒r松勁，氣順了，視線才準(zhǔn)，就像水渠通了，水才能流得直，不打彎?！?/p>

黎杏花依言調(diào)整姿勢，脖頸繃得像拉直的弓弦，下頜微微揚起，鼻尖恰好對準(zhǔn)主峰那塊最尖的巖石——那巖石人稱“鷹嘴石”，形狀真像老鷹的嘴，尖得能劃破天，傳說有老鷹在上面筑過巢，能看到巢的殘跡，像個小小的盆。

衣領(lǐng)隨著動作微微敞開，露出的鎖骨線條清晰，像兩道淺淺的山澗，澗底藏著顆小小的朱砂痣，是娘說的“福氣痣”，說能招財納福，保一家平安。

邱癲子的目光只在她領(lǐng)口的布紋上頓了頓——那布紋是靛藍(lán)染的，經(jīng)緯線交織得細(xì)密，像她納的鞋底，每一針都透著股實在勁兒，布面上還留著洗不掉的汗?jié)n，呈淡淡的土黃色，是歲月留下的印記，像老布衫上的包漿，越洗越有味道，越穿越合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