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看起來再像,畢竟不是尋常百姓家,凡人最親密的夫妻兄弟父子情,一旦放進富麗堂皇的皇宮里,總是變了味道。
晚膳排場不大,菜品卻極精致,每個人愛吃的菜都有,顯然花了心思,但四個人的家宴少了一人,實在令人如鯁在喉,匆匆吃過,宋渡雪便和陳清晏一同告退,趁著天色還不算太晚由太監(jiān)領(lǐng)著進入后宮。
此時暮色始合,漫天的霞光一寸寸褪去,華燈初上,三宮六院的宮女太監(jiān)們來來往往,皆不敢高聲語,高聳的宮墻將天都切割成了四四方方的大小,啁哳私語都被壓在了墻根底下,聽不分明。
宋渡雪抬頭望了一眼狹窄的天空,兒時覺得這片御花園大得找不著北,一不小心就走丟了,而今再看,才發(fā)覺如此逼仄,簡直與囚牢無異。
一旦見識過天高地迥的壯闊風(fēng)光,莫說一座宮殿,哪怕所謂的海誓山盟、深情厚誼,不也是另一座囚牢么?
領(lǐng)路的太監(jiān)停下腳步,恭敬彎腰道:“殿下,大公子,內(nèi)寺到了。”又向門口的宮女道明了來意,等著她入內(nèi)稟報。
片刻后,寺里出來一位尼姑,親自領(lǐng)著他們步入側(cè)殿,二人才終于得見,青燈古佛的寂靜佛堂內(nèi),貴妃娘娘一襲素裙,不施粉黛,綢緞般的長發(fā)隨意地綰起,跪坐在桌案后,一筆一畫地抄寫著佛經(jīng)。
一意孤行下山之前,瑤華仙子已在遠離塵囂的三清山上度過將近兩百年的光陰,然而修士容顏不老,直到廢去修為做了凡人,歲月才開始在她臉上顯露。比起記憶中七年前的模樣,宋懷珠胖了些,雪白的頸項上也有了淺淺的橫紋,盡管仍舊美得不可方物,卻還是能看出,她不再年輕了。
宋渡雪上前幾步,躬身行禮:“侄兒請姑姑安?!标惽尻桃厕D(zhuǎn)著輪椅上前道:“兒臣請貴妃娘娘萬安。”
“嗯。”宋懷珠頭也沒抬,淡淡道:“免禮。有何事么?”
宋渡雪便客氣地答道:“無甚要緊的事,只是惦念姑姑身體安康,特來宮中問安。適逢姑姑生辰,備了養(yǎng)元丹一盒,愿姑姑玉體長健,喜樂平安。”
宋懷珠點了點頭,侍立一旁的宮女上前收下木盒:“晏兒呢?”
陳清晏踟躕片刻,才道:“我……兒臣也沒什么事,不過離京多日,有些想念母妃了,來看看您。”
“我一切安好,看過就行了?!?/p>
細毫筆寫完最后一個字,宋懷珠終于抬眸,秋水盈盈的美目掃過二人,最后停留在她七年未見的侄子身上,端詳了一陣:“還未引氣入體?”
宋渡雪面不改色道:“侄兒生性懶散,吃不了修道的苦,爺爺對此心知肚明,恐怕打算任由我當(dāng)一輩子凡夫俗子了。”
宋懷珠聽完這番胡謅,露出點說不清是什么意味的笑,合上方才抄完的經(jīng)書,遞給身旁的宮女:“多謝你的禮物,姑姑沒什么可拿來回禮的,就將這本親手謄寫的經(jīng)書贈予你吧?!?/p>
夜色將深,宋渡雪作為一個沒缺零部件的外戚青年不方便繼續(xù)在后宮逗留,宋懷珠也沒什么親昵話要和他們說,說來也奇怪,分明她和宋渡雪才是血親,卻竟然還不如永寧帝熱絡(luò)。
待到二人告辭,貴妃娘娘送也沒送,仍舊留在佛堂內(nèi),寺里的尼姑告訴他們,娘娘誠心參禪,每日至少要待到戌時才走。
宋渡雪聞言,最后回頭看了一眼,目光穿過幽深的庭院,見宋懷珠跪在佛像前,垂首默誦佛經(jīng),寬大的外袍拖在地上,像一只折翼的鷺。
七年未見,一字不問三清山,不問她的父與兄,傳說中仙凡相戀的佳話啊……宋渡雪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嘴角,眼神卻失了神采,手中經(jīng)書被他無意識地攥出了褶皺,用盡全力,方才壓抑住胸膛中翻滾的不甘。
哪有什么佳話。
一個是千年萬歲的神仙,一個是朝生暮死的蜉蝣,修士和凡人怎可能長相廝守,身為凡人稱頌的美談,經(jīng)年已過,瑤華仙子仍把下凡當(dāng)作是不畏萬難的勇敢么,還是未能渡過情劫的一樁慘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