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寧一十六年,七月十二日,卯時。
朱英是在一陣甜香中醒來的。
范府,不,整個奉縣的草木,不管它本該在什么時節(jié)開放,竟然一夜之間全開花了。
城中一改昨日的死氣沉沉,竟然彌漫著充沛的靈氣,如果不是舉目遠(yuǎn)眺,還能望見城邊的黑霧,朱英幾乎以為結(jié)界已經(jīng)破了。
范府中的人們都在成群結(jié)隊地議論著這不尋常的美景,連臥床養(yǎng)傷的傷員也推開了窗戶,貪婪地欣賞著滿園生氣,不少人面帶喜色,都說這是吉兆,是老天爺開眼了。
但朱英并不為此而喜,滿溢城中的靈氣中有一絲熟悉的氣息,讓她沒來由的心慌。
循著靈氣找去,氣的發(fā)源地,竟然是昨夜她見到無為子的地方。
不過是短短幾個時辰,昨晚還萎靡不振的幾棵桂花樹竟然全變得容光煥發(fā),滿樹皆是層層疊疊的淺黃色星子,花香盈袖,循風(fēng)飄十里。
樹底站了幾個人。
楊凈玄雙手抱著無為子的拂塵,正皺著眉頭跟凈一低聲說話,朱英從屋頂一躍而下,粗暴地打斷了他們:“無為子道長呢?”
楊凈玄怔了怔:“不知道,但他的拂塵卻在這里。”他指了指自己身后的一棵桂樹:“我們循著靈氣找來,只見到這把拂塵掛在樹上?!?/p>
凈一對她的無理行徑很不滿,皺眉教訓(xùn)道:“朱英,論輩分,我們都是你的師兄。雖然你是師伯的女兒,也不能無視長幼尊卑,無視禮法?!?/p>
朱英沒空去管他那點小肚雞腸的不滿,她隱約猜到了事情原委,卻不敢細(xì)想,只感覺一股莫大的悲傷和無措沒頂而來,比鬼王的威壓還勝上一籌,徒勞地張了張嘴,胸中卻像堵住了,發(fā)不出聲音。
楊凈玄發(fā)現(xiàn)她的表情不對,也意識到了什么,抱著拂塵的手驀然一收,聲音有些發(fā)緊:“師妹,你……知道什么嗎?道長跟你說過什么嗎?”
好半晌,朱英才緩緩抬起頭,眼眶微微泛紅:“師兄,無為子道長是不是把開啟法陣的方法告訴你了?!?/p>
“是。”楊凈玄對上她的眼睛,忽然明白了一切,面色呆滯地喃喃道:“不會吧……”
無為子這幾日帶著朱家祭酒在奉縣里布下了一個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殺陣,足以制服鬼王,卻也需要足夠強大的靈氣支撐其運作,楊凈玄曾問過此事,無為子只樂呵呵地叫他放心,他自有辦法,楊凈玄以為他手中還有什么沒拿出來的法寶,也沒多想。
他怎么現(xiàn)在才想到,如果無為子還有什么足夠壓制鬼王的法寶,干嘛還需要費這么大勁布陣呢。
一滴眼淚在朱英眼中積蓄許久,等到已被風(fēng)吹冷了,才順著她的臉頰滑下來。
無為子,真名不詳,出生年月不詳,祖籍何處不詳。年三百有余,少時與親人離異失散,師從三清山,一生修行清靜道,不悲不喜,無牽無掛,道至元嬰。晚年復(fù)有領(lǐng)悟,一步渡劫入洞虛,卻恰逢鬼王現(xiàn)世,為濟世救人之故,以身祭陣,卒于永寧十六年七月十二日,益州奉縣。
為了避免動搖人心,造成不必要的恐慌,無為子已死的消息被他們瞞了下來,除了剩下兩位祭酒外,沒有再告知其他人。
礙于境況,他們無法為無為子辦理喪事,只有楊凈玄親自抱著無為子的拂塵登門拜訪,要將道長已經(jīng)仙逝的消息告知唯一能算作他親屬的宋渡雪。
楊凈玄前去找宋渡雪時惴惴不安,無為子畢竟是三清山的大能,卻因為朱家的事情殞命,若宋渡雪要問他們的責(zé),他無話可說。
誰知宋渡雪似乎預(yù)感到了什么,早早地等在房中,默不作聲地聽完,不僅沒有無理取鬧、疑神疑鬼,反而非常通情達理地點了個頭,接過了楊凈玄遞來的拂塵,一個字也沒多問。
楊凈玄對宋渡雪了解不多,只對他在鳴玉島上干出的種種荒唐事有所耳聞,印象還停留在不知人間疾苦的紈绔公子上,此時擔(dān)心他心中別有他想,忍不住道:“宋公子,無為子道長為大義而死,我等感激涕零。但眼下困境未破,還請公子節(jié)哀,哪怕是為了道長這份恩情,我等也定會將公子平安救出此地?!?/p>
宋渡雪神情淡淡的,自始至終沒什么改變,好像絲毫沒被無為子的死訊觸動,聽完這句,他略微頷首,端起茶杯抿了口,這就是送客的意思了。
楊凈玄在心中暗自嘆了口氣。
孤身一人遠(yuǎn)赴他鄉(xiāng),不僅身處險境,唯一的保護傘還消失了,雖然宋渡雪不是個普通孩子,可歸根結(jié)底也還只是個十三歲的孩子,這些事對他來說,的確有些殘酷了。
但楊凈玄也的確沒什么可再說的,只能起身告辭。
送走楊凈玄后半晌,直到桌上茶都涼了,宋渡雪也沒有動。
許久過去,他才雙手把拂塵輕輕放到桌上,低聲道:“進來吧,我知道你在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