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英最后的記憶停留在司馬徹那雙似悲似怒的眼睛中。
她好像被拖進了一個漫長的夢里。
最初是一處富麗堂皇的庭園,楊柳惹風,菡萏照水,漢白玉的石橋下擠著一團團的錦鯉,連空氣都清冽又甘甜。
朱英絲毫不記得自己是誰,也不記得自己在這里做什么,卻莫名覺得渾身有勁,走路都想跳著,心里好像裝了一團生機勃勃的東西,隨時會破土發(fā)芽。
身后忽然傳來一陣悠遠的琴音。
夙心?
朱英,或者說這場長夢的主人,嘴角不可抑制地揚了起來,按都按不下去。
她回頭一望,有個面目模糊的少年人,穿著廣袖窄身的竹紋袍,正歪著身子閑散地半倚于紅木坐榻上,一手撐著腦袋,一手隨意地撫著琴,長發(fā)從肩頭披散下來,手指素白又纖長。
那少年獨自彈了會兒,似是覺得無聊,一甩衣袖站起來蹦跶兩下,親身演繹了什么叫做靜若處子,動若潑猴,橫七豎八地跑出幾步,又退回來笑瞇瞇地問她:“懷蹇,你去不去?”
朱英不假思索:“去?!?/p>
她使勁睜大眼睛,但少年臉上就像是始終照了層霧,不管朱英怎么努力都看不分明。
便聽他哈哈笑了聲,將手往身后一負,眨眼就走出了好幾步遠,修長的手指在身后很不莊重地勾了勾:“那你快點?!?/p>
朱英心頭像是放了只兔子,不安分地亂跳著,讓她能清楚地聽見自己吵鬧的心音。
一抬頭,碧空如洗,天高云遠,卻又仿佛觸手可及,翻幾個跟頭就能像孫大圣一樣去到十萬八千里外,好像這天下之大,沒什么是做不到的。
朱英意氣風發(fā)地吐出口氣,大步追向前方越走越遠的少年。
等她追上時,少年卻已經(jīng)長成了青年。青年的個子高了,肩寬了,長發(fā)也豎起來了,舉手投足里初步有了風流倜儻、玉樹臨風的雛形。
這位看似儒雅的青年甫一照面,就往她胸口狠狠錘了一拳。
“這回只能你自己去了,沒我的份?!?/p>
朱英話到嘴邊的調笑驀地被一陣未能宣之于口的不舍浸軟了,沒能成功脫口而出。
良久,她才聽到自己含笑的聲音:“年節(jié)我爭取回來?!?/p>
那青年很是哀怨地長嘆了口氣,想了想,從自己腰間取下一塊羊脂白玉佩,硬塞到朱英手中:“拿著?!?/p>
這回她沒忍住,打趣道:“義兄,世上哪有帶著珍寶從軍的道理,還嫌胡人搶得不夠多嗎?更何況美玉羅纓結恩情,生辰玉向來是拿來當聘禮的,你把它贈了我,未來的新娘子怎么辦?”
說話間,她將掛在玉佩下面的朱紅羅纓解了,把玉還回去。
“這個就夠了?!?/p>
蔣瑜手里捏著沒送出去的玉佩,沖她背影輕率地喊:“聘禮也行啊,收了聘禮,義弟的命可就是我的了?!?/p>
“別死了?。 ?/p>
此去萬里,再無故人。
朱英抬起手臂揮了揮,翻身上馬,一夾馬肚子飛快地跑了,沒回頭。
這一跑從黎明跑到了正午,又從正午跑到了黃昏,從瓊花遍地的十里秦淮跑到風吹草斷的九重邊關,從歌女軟糯纏綿的愛戀吳歌跑到游子悲切哀怨的胡笳十八拍中。
路上風光無數(shù),有美酒有風霜,有大漠有孤雁,有雄心也有生死,有金鼓齊鳴也有對月高歌,忙忙碌碌地奔波了數(shù)年,志也籌了,祿也厚了,新友也交到不少,但她的心卻總是不上不下地懸在半空。
根始終沒扎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