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你說我是不是太貪心了?”
良久后,陳清晏先開口道。少年微微蹙著眉,五官仿佛用工筆在白瓷上細細描畫而成,又精美又脆弱,好像一碰就碎了。
“殿下為何有此疑惑?”
“圣人有言,君子當知感恩,當懂寡欲,當安于貧而樂于道。無數(shù)人為我之位寧愿肝腦涂地,我生來便在此位,卻仍常覺悵然,難道不是因為我想要的太多嗎?”
今夜朱菀與瀟湘未歸,朱英朱慕宋渡雪三人皆離家,只剩他一人在刺史府中。魏王殿下又尊貴,又殘疾,是最燙手的廢物,他們說什么也不可能帶上他,哪怕他心中其實對正邪斗法、懲惡揚善的冒險向往不已。
陳清晏聰穎懂事,不會提出這等叫人為難的要求,只不過會在人都走光之后,獨自找個沒人的地方難過一會兒罷了。
關之洲將少年的悵惘盡收眼底,沉吟片刻后道:“所謂知足,于人各不相同。有人愿用千金換一諾,有人愿傾畢生證一道,當然,還有人奔忙數(shù)載,到頭來卻不知所求何物。關某以為,比起以他人之度評判自己,不若明心見性,弄清本愿更為重要?!?/p>
陳清晏仿佛不大相信,側目看過來:“先生真是這么以為的嗎?”
關之洲微微一笑,將油燈往旁邊推了推,在廊椅上攏衣坐下,與陳清晏面對著面:“自然。只不過啊,魚和熊掌不可得兼,欲行之路與已行之路往往相去甚遠,若要舍一取一,可得想清楚代價才行?!?/p>
“先生選了哪個呢?”
“我么,”關之洲望向遠處檐下?lián)u晃的風燈,輕聲道:“我選了必行之路?!?/p>
陳清晏不解:“必行?”
“對世上大多數(shù)人來說,路不會越走越寬,只會越走越窄,”關之洲如同面對一位求知若渴的學生,極有耐心地娓娓道來,“每做出一個選擇,路就更窄了幾分,到最后只剩下漁線似的一絲,那就是必行之路?!?/p>
陳清晏思忖片刻,問:“可是亦有言曰,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p>
關之洲頷首:“有路無路,其異在心,心懷浩海者,恐怕永遠也不會走投無路吧?!?/p>
“但晏兒覺得關先生并非心胸狹窄之人,為何會只剩下一條路?”
關之洲溫和答道:“系累人心的并不都是惡行,有時候,也可能是美德?!?/p>
“譬如不肯過江東的楚霸王?”
“嗯,譬如不肯過江東的楚霸王?!?/p>
兩人又聊了一會兒,最后關之洲將困意漸生的陳清晏送回房中,才折回來取已經(jīng)燒得奄奄一息的油燈,卻撞見了一個意想不到的人,正站在他方才與陳清晏談話的地方,負手身后,獨立亭臺,舉頭望明月。
“允恭,是你吧?!?/p>
郭正茂聽見聲音,側過臉深深瞧了他一眼,一張渾似白面發(fā)過了頭的臉上難得沒有笑容,目光沉靜如山巖,依稀能分辨出多年以前的模樣。
關之洲停下腳步,沉默地與他對視,沒吭聲。
其實他沒有變太多,至少不像郭正茂這么多,只不過時間已把記憶磨洗得模糊不清,而記憶中他也并不屬于現(xiàn)在。那清瘦的男人立在婆娑樹影之下,像道駐留在過去的影子。
……江湖夜雨十年燈啊。
郭正茂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好,關之洲也一言不發(fā),倆人闊別多年,重逢時連句問好也沒人先說,就這么僵住了。
不過很快,郭大人發(fā)福的身體就再也支撐不住現(xiàn)在這個高難度的姿勢,只見他后背一駝,肚腩一放,凝重的氣氛一下散了大半,又松開手掌搓了搓臉,百感交集地低頭嘆了口氣,半晌終于開口,語氣竟有些埋怨。
“你說說你,世外桃源不好嗎,你跑回來干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