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一曲終了,她方才開口問:“這曲叫什么名字?”
宋渡雪仿佛完全沉入了自己的世界,不但沒有被她驚到,反而如失聰一般,過去許久才緩緩回答:“歸去來兮。”
名利既非吾愿,登仙亦不可期,自以心為形役,又何故惆悵而獨(dú)悲?
歸去來兮。
朱英將這四字在心中暗念了幾遍,不由得贊一聲,好曲,好名。兩人默默許久,卻并非因?yàn)轸[脾氣,只是各有心緒,毋需多言。
良久以后,朱英才又道:“你為何討厭我、討厭我家?”
放在一刻鐘之前,她是不會問宋渡雪這種問題的。
宋渡雪喜歡誰或是討厭誰,都是他的自由,朱英對改變他的看法沒什么興趣,更不會因此而改變自己,故而沒有詢問的必要。
但現(xiàn)在她卻無故覺得能彈出一首這樣的曲子的人,不應(yīng)該只是個(gè)淺薄的紈绔子弟,因而也有必要問一問了。
宋渡雪輕笑一聲:“我可沒說過這種話?!?/p>
朱英才不信他的鬼話,她一針見血地指出:“你跟到這里來,根本就不是為了送什么法寶吧,你是想寄信出去找人帶你走?!?/p>
宋渡雪沒想到她早就看出來了,卻始終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地沒揭發(fā)他,只得聳聳肩承認(rèn)了:“好吧,我的確是想走。但我沒說是因?yàn)橛憛捘悖?dāng)然,也不是討厭你家?!?/p>
見朱英蹙著眉不接話,一副不理解的模樣,宋渡雪知道自己今天必須給她解釋出個(gè)道理來,嘆了口氣如實(shí)道:“我不想留在這里,因?yàn)槲矣憛捫薜?。?/p>
更加無法理解了。
朱英莫名其妙:“為何?”
修道成仙難道不是許多人夢寐以求、可望而不可及的道路么?
“因?yàn)椴蛔杂?。?/p>
宋渡雪手指搭到古琴最外的宮弦上,一根一根撫下來,彈出一串錯(cuò)落的音符:“凡人的一生,雖不得不受生老病死、愛恨情仇之苦,卻是自由的。我可以為圣,為奸,為俠,為賊,為王,為寇,可以高官厚祿,也可以仗劍江湖,可以愛憎分明,可以快意恩仇,你能嗎?”
朱英被問住了。她還沒有道心,所以不知道,但她至少知道,那些有道心的人肯定是不能的。
大道終究要摒棄情愛。
見她答不上來,宋渡雪仿佛早有預(yù)料,嗤笑一聲:“你們這些修道之人,三清山上比比皆是,每個(gè)都以斷絕七情六欲為終極目標(biāo),對周遭人事不聞不問。說著不插手人間事,其實(shí)只是怕影響自己的修為罷了,空有一身本事,遇事卻往往冷眼旁觀,任無力之人自生自滅,雖然活得比千年王八還長,但也比王八還沒意思?!?/p>
連著自己的祖宗八輩一起罵了的宋渡雪毫無愧色:“歸根結(jié)底,這就是個(gè)自私道,主張讓所有人都當(dāng)縮頭烏龜,不然就修不下去。無為子這次選擇挺身而出,道不就拋棄了他么。”
他年紀(jì)太小,理解不了修道之人那一身本事有多來之不易,自然更無法明白他們上下求索的小心翼翼,只單純憤其冷漠,慨其無情。
“不,別人我無法保證,但我不會?!敝煊⑧嵵氐卣f:“見死不救、袖手旁觀之事,我絕不會做?!?/p>
宋渡雪不以為意地聳聳肩,抬頭望她,似乎還想說什么,卻在看清朱英背后的人影時(shí)唰得變了臉色。
朱英發(fā)覺他一臉見了鬼的模樣,順著他的視線轉(zhuǎn)過頭去,也僵住了。
還真是見了鬼。
那神出鬼沒的鬼王不知何時(shí)站到了她身后五尺處,隱在樹影里,她卻自始至終毫無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