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淵雖然于修行之上天賦平平,但自認為求學態(tài)度十分端正,真是不知道怎么生出了這個小孽障,每每被氣得劍眉豎立,怒道:“你給我回去把道論抄二十遍,抄不完今晚不準吃晚飯,凈知,你送她回去?!?/p>
說完,朱淵又看了眼站在原地默不作聲的朱英,轉身進了院門:“阿英,你跟我來。”
朱淵只有一個女兒,寶貝得很,平日里只是表面嚴厲,其實從沒狠下心真罰過,讓朱菀這廝由著性子長成了個膽大包天的小潑皮,見了棺材還不掉淚,被押回房的路上仍不忘回頭沖朱淵的背影喊:“爹!陰日馬上要到了,你可千萬記得手下留情,別罰太狠??!”
朱淵扭頭呵斥道:“需得你瞎操心!”
朱英的小院不大,石板路兩旁栽了八九棵桃樹,樹林間插了高低不同的十幾個木人樁,青苔順著地皮爬滿院墻,頂上卻是干干凈凈的,似乎是時常有人在上行走的緣故。
朱淵在院中一棵爛漫的桃樹下站定,緩和了聲調:“兄長的回信剛送到,他在信中說他與宋老先生一見如故,兩人相談甚歡,讓我們無需掛念。還提到宋家的小公子蕭疏軒舉,才識過人,他十分滿意,不日就將帶著人一同回來了。”
朱英沒接話,靜靜地等待著下文。
朱淵本是有意停下來等朱英詢問一兩句關于她這未曾謀面的未來夫君的事,沒想到朱英渾身上下都寫著“不感興趣”,只得繼續(xù):“……關于你提的事,他答得非常堅決,叫你從今往后都不許再提,也不必再抱任何念想,他無論如何都不會同意的。并且,在他回來以前的這段時間里,”朱淵頓了頓,在心中默嘆了一口氣:“暫時封住你的穴位,禁閉在自在堂中抄書。”
朱英并不為懲罰所動,冷靜地提問道:“可是二叔,我記得若有人向家主提出登云樓,并不需要被同意。”
朱淵一時被梗得說不出話來,半晌才低聲道:“阿英啊,兄長都是為你好,他經脈盡毀,又沒有靈力,也就是一介尋常人,如今壽數(shù)將近,在塵世中的日子不長了。此事你就退一步,別氣他,也別給自己找罪受,如何?”
聽他提起父親的身體,朱英剛才還直勾勾的銳利目光頓時消散了,垂下腦袋,不再吭聲。
朱淵抬起手,想像敲打朱菀的腦門一樣揉揉她的腦袋,但見到朱英濕透的衣衫下無論何時都繃得筆直的脊背,寬大的手掌最終還是落到了她的肩上:“兄長他修行的天賦在我們這一輩中本是最高,年少時也最有超然物外的氣質,最后卻還是和我這庸人一起退回了俗世里……不提也罷。阿英,現(xiàn)在他滿心的塵念,一大半都落在了你的身上,他也管不了你幾年了,你就順著他的心意,讓他過得稱心如意一點吧。”
朱英攥緊了手中木劍,攥得指尖發(fā)白:“……嗯?!?/p>
朱淵欣慰地拍了拍她的肩:“你先去換身衣服,待會去靜思堂由凈一和凈離兩位師兄給你封穴,穴位被封就不能繼續(xù)辟谷了,晚飯想吃什么,盡管告訴二叔。”
“都可以。”
朱淵想了想:“正好菀兒鬧了好幾天想吃松鼠桂魚,我記得你小時候也愛吃這個,那我這就去找玉真師妹討兩條她釣的鮮魚,讓你叔母燒好了給你送來?!?/p>
“嗯,”朱英惜字如金的嘴里終于吝嗇地多吐了幾個字:“謝謝二叔?!?/p>
等到朱淵已經走出了院門,朱英才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又打開房門追了出來:“二叔,朱菀還小,不懂事,您知道她素日最恨抄書,而且道論確實難解,反正再讓她抄一百來遍她也記不到腦子里去,不如罰她做點其他事,能學到東西也好?!?/p>
朱淵回頭見這小丫頭片子一副瘦削得風都能吹倒的模樣,再反觀她的種種作為,不禁在心中暗笑我看你也沒懂事到哪去,面上卻板著臉說:“不行,每次她鬧事都有你求情,慣得她愈加混了,這回我一定得罰罰她。”
說完,又不自覺地微笑起來:“真不知道有你這樣的姐姐珠玉在前,那丫頭怎么還整天那副德行……不過也好,阿英,等你長到二叔這個歲數(shù),就會逐漸發(fā)現(xiàn),修道一招一式都在講高超物外,天地歸一,可是人非草木,又如何做到對世間萬物都一視同仁,不含任何私心呢?有時我反倒覺得,人活一世,身邊能有幾個知心知意的親朋好友,比起那些修到造化通靈、物無不達的神仙,也并不差到哪去?!?/p>
朱淵說著說著,見到朱英表面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眼神卻是游離的,就知道這孩子完全沒聽進去,便也笑笑,打住了話頭:“算了,你的天賦比起你爹有過之而無不及,二叔就不說這些喪氣話來亂你道心了——魚要吃甜一點的還是淡一點的?”
朱英思索片刻,認真道:“甜一點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