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銅座鐘再次發(fā)出沉悶的“鐺”聲,宣告著又一個時辰的流逝。這一次,他緩緩摘下眼鏡,銅框在他指間留下微涼的觸感。他望向龍?zhí)?,目光深邃:“龍公子才具非凡,可愿出任州府度支司顧問?為國理財,正需此等?jīng)緯之才?!?/p>
“犬子頑劣,年輕識淺,恐難當(dāng)此等大任!”龍翁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不容置喙的威嚴(yán)。他抬手將面前的茶碗重重一擱,碗底與桌面撞擊,發(fā)出沉悶的響聲。碗底翻起,赫然露出前朝工坊的印記,在燈光下泛著幽微的光。“倒是您,”龍翁話鋒一轉(zhuǎn),目光灼灼,“若新府能允我舊族保留宗祠祭祀之禮,承續(xù)香火……”他話未盡,意已明。
“新府允舊族保留其禮。”他語速很快,卻字字清晰。他隨手翻開桌角另一份文件——《前朝善后事宜》,紙頁嘩啦作響?!暗彼种更c在其中一條,“皇家苑囿,需移交州府。此乃名勝,當(dāng)為天下人所共享?!?/p>
龍?zhí)斓慕鸸P尖無聲地落在《前朝善后事宜》上“歲支四百萬兩”那幾個墨字周圍,畫了一個精準(zhǔn)的圓圈。“若將此四百萬兩稅費(fèi),”他聲音不高,卻極具穿透力,“轉(zhuǎn)為實業(yè)建設(shè)公債之本金,按最低市息計,其年息收益可抵……”
“龍公子!”他突然打斷龍?zhí)欤曇舨淮?,卻帶著一種金石崩裂的力度。他的食指倏然離開文件,指向墻壁——那里懸掛著一幅巨大的油畫:硝煙彌漫的城頭,士兵們正吶喊著沖鋒,許多人手中的器械在光影中顯得格外沉重?!澳憧芍@四百萬兩白銀,”他的指尖仿佛帶著硝煙的味道,“能購置多少民生器械?當(dāng)年城頭,半數(shù)兄弟手中便是此物!”每一個字都像子彈射入空氣。
書房霎時陷入一片死寂。水晶吊燈無數(shù)棱鏡將光影切割、折射,在三人臉上、身上投下斑駁陸離、明暗不定的碎片,如同破碎的映像。唯有座鐘的秒針,在寂靜中發(fā)出單調(diào)而固執(zhí)的“嘀嗒”聲,切割著凝固的時間。
龍翁緩緩轉(zhuǎn)動著指間的翡翠扳指,碧綠的冷光幽幽映照在墻壁另一側(cè)——那里掛著一幅精心摹繪的舊約文本圖樣,每一個字都透著沉重?!澳崩险呓K于再次開口,聲音干澀,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試探,“若允我龍家保留西山別院,那是祖產(chǎn),亦是退隱之所……”
“父親?!饼?zhí)焱蝗徽酒鹕?,動作利落。他幾步走到高大的雕花木窗前,雙手用力一推。沉重的窗扉豁然洞開。一股強(qiáng)勁的夜風(fēng)裹挾著深秋特有的清冷和遠(yuǎn)處隱約的煙塵氣息,猛地灌入室內(nèi),吹得水晶吊燈叮當(dāng)作響,無數(shù)紙頁嘩啦翻飛。幾片金黃的銀杏葉如同蝴蝶,被風(fēng)卷著撲進(jìn)來,打著旋兒落在紅木地板上。
“您聞見了嗎?”龍?zhí)煺驹陲L(fēng)口,聲音被風(fēng)送得很遠(yuǎn),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鐵廠的高爐,日夜不息。那鐵水的味道,還有煤煙?!彼哪抗馔断虼巴獬脸恋囊股路鹉芏创┖诎?,看到江畔那熔爐噴吐的烈焰。
他的目光也不由自主地追隨過去。窗外,是州府衙署的后院。一株參天古銀杏樹在夜風(fēng)中搖曳,巨大的樹冠投下濃重如墨的陰影,正沉沉籠罩著樹下那張漢白玉的石桌棋盤。棋盤的紋路在月光下若隱若現(xiàn),黑白子散落其上,是一盤未盡的殘局。
龍?zhí)鞆澭?,從冰涼的地板上拈起一片完整的、金燦燦的銀杏葉。他走回桌邊,在父親和他的目光注視下,將這片小小的葉子,輕輕地、穩(wěn)穩(wěn)地放在石桌棋盤的殘局之上,恰好覆蓋住一個關(guān)鍵的邊角位置。
“您看這盤棋,”龍?zhí)斓穆曇舢惓F届o,像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guān)的事實,“黑棋若肯舍掉此子,”他的指尖點了點銀杏葉覆蓋的位置,“看似損失,實則反能吃下整片邊角。舍小,方能得大?!?/p>
青銅座鐘仿佛被這凝重的氛圍所感染,第三次敲響了報時的鐘聲?!拌K——鐺——鐺——”聲音悠長沉重,在寂靜的書房里久久回蕩,仿佛敲在每個人的心上。
當(dāng)鐘聲的余韻徹底消散在夜風(fēng)里,他的目光從窗外收回,落在那枚覆蓋棋盤的銀杏葉上,又緩緩移向龍?zhí)炷贻p而沉靜的臉。他沒有說話,只是伸手,從棋罐中取出一枚溫潤的黑云子。棋子在他指間泛著烏沉的光澤。
“龍公子,”他終于開口,聲音里聽不出波瀾,“可愿與我談一局?就在這樹下石枰?!彼笾敲逗谧樱讣夥€(wěn)定。
“犬子棋藝粗淺,恐污清興……”龍翁急忙開口阻攔,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焦灼。
“黑棋先行,”龍?zhí)斐领o的聲音干脆地截斷了父親的話。他迎著他的目光,沒有絲毫閃避,“請賜教?!蹦抗馇宄憾鴪远?,如同深潭。
他不再多言,手持黑子,率先走向那株巨大的銀杏樹。龍?zhí)炀o隨其后,步履沉穩(wěn)。
石桌冰涼,月光如水銀般傾瀉在縱橫十九道的棋盤上。他執(zhí)黑先行,第一子“啪”地一聲,穩(wěn)穩(wěn)落在星位,沉穩(wěn)有力,帶著開疆拓土的決心。龍?zhí)靾?zhí)白,竟不假思索,指尖拈起一枚白子,帶著破空之勢,“嗒”地一聲脆響,直取天元之位!這開局石破天驚,充滿了銳氣與不羈。
棋局甫開,他落子如飛,攻勢凌厲如急風(fēng)驟雨,每一手都帶著千鈞之力,似要重現(xiàn)那摧枯拉朽的氣勢。黑子步步緊逼,構(gòu)筑起一條氣勢磅礴的大龍,直搗白棋腹地。
龍?zhí)靺s似閑庭信步,白子在他手中如飛花散落,看似漫不經(jīng)心,實則步步為營,悄然在棋盤各處布下伏兵,漸漸形成一張疏而不漏的巨網(wǎng)。他每落下一子,便輕聲吐出一個精確的數(shù)字,那聲音在清冷的夜風(fēng)中格外清晰:
“江南制造局,年耗鐵料七千噸……開灤煤礦,日產(chǎn)原煤兩萬噸……京張鐵路,每公里造價三萬銀元……津浦線全線貫通,需枕木一百二十萬根……”數(shù)字如同冰冷的算珠,一顆顆落在棋盤上,與棋子的敲擊聲交織成奇特的韻律。他報出的,是州府的骨骼與血脈,是實業(yè)的冰冷成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