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shù)谝豢|灰白的天光艱難地穿透窗紙,龍?zhí)烊缤痪弑怀楦闪怂袣饬Φ哪九?,癱坐在那把價值連城的金絲楠木交椅上。腳下,是散落一地的、被狂暴撕碎的賬本殘頁。
每一片破碎的紙屑上,那些冰冷的數(shù)字、地名、人名,都足以讓一個尋常的五口之家錦衣玉食、安穩(wěn)富足地過上三輩子!他目光空洞地望著后園方向,嶙峋的假山在晨霧中顯露出模糊的輪廓。他忽然明白了,為何記憶里位極人臣的父親,總是一身洗得發(fā)白、甚至打著細密補丁的素色長衫。
龍家后園那些姿態(tài)萬千、號稱“瘦皺漏透”的太湖石,隨便鑿開一塊不起眼的石芯,里面包裹的,或許就是足以買下整座蘇州城的、成色頂級的狗頭金!
福伯如同一個無聲的影子,再次出現(xiàn)在門邊。他手中捧著一卷用明黃錦緞包裹的物事,步履蹣跚地走到龍?zhí)烀媲?,小心翼翼地揭開錦緞。里面是一卷色澤古舊、邊緣磨損的羊皮卷軸。
卷軸展開時,極其細微的金色粉末簌簌落下,在稀薄的晨光中閃爍如星塵——《龍氏藏寶圖》!關(guān)外三座標記著金礦符號的地點,下方嚴嚴實實地壓著一份印有雙頭鷹徽記的俄文契約;庫頁島漁場的產(chǎn)權(quán)文書,則用滿、漢、蒙三種文字密密麻麻地寫滿了權(quán)利條款;
最刺眼的,是南洋那幾處廣袤橡膠園的股契,父親那熟悉的、帶著殺伐決斷之氣的朱砂筆跡,在紅利數(shù)額旁重重地勾了一個圈。那個被朱砂圈住的、龐大到令人窒息的數(shù)字,旁邊一行小字注釋,如燒紅的烙鐵燙在龍?zhí)煅鄣祝盒梁ツ?,武昌新軍欠餉總額。
“少爺,”福伯的聲音帶著一種奇異的平靜,如同在主持一場早已注定的儀式。他雙手捧上一個紫檀木托盤,上面端端正正放著一方印璽。印體是價值連城的田黃凍石,溫潤如脂,光澤內(nèi)蘊。
印紐則是一條盤繞在擎天柱上的應(yīng)龍,鱗爪飛揚,栩栩如生,仿佛隨時會破石騰空。龍?zhí)斓氖稚煜蚰欠接。讣膺€未觸到冰涼的石頭,便已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起來。這方小小的印章,這方曾無數(shù)次在那些足以翻江倒海的契約上落下印記的印章,它的每一次鈐蓋,都曾讓長江水道千帆滯航三日,讓上海灘十里洋場的銀根驟然緊縮如絞殺生命的繩索!
福伯揭開印泥盒的蓋子,里面盛著的并非尋常朱砂,而是一種色澤更為妖異、純粹、仿佛能燃燒起來的猩紅之物——那是西洋遠舶而來、價比黃金的硫化汞。那紅,紅得如此驚心動魄,如此不顧一切,像極了武昌城頭,那些年輕生命最后噴涌而出的、滾燙的鮮血!
窗紙透入的微光驟然暗了下去,仿佛被巨大的陰影吞噬。龍?zhí)烀偷仄鹕恚瑤撞經(jīng)_到窗邊,一把推開沉重的雕花木窗。眼前的景象讓他瞬間窒息:庭院中央,那尊九尺高的太湖石“玲瓏峰”旁,父親生前最鐘愛、每日必臨池觀魚的錦鯉池,此刻在黎明的微光下,竟反射出大片大片冰冷刺目的銀光!池底哪里還有清水與游魚?
竟密密麻麻、嚴絲合縫地鋪滿了墨西哥鷹洋!無數(shù)的銀元排列組合,在池底鑲嵌成一個巨大而精確的八卦圖形。而八卦中央那陰陽魚的魚眼位置,赫然擺放著兩枚金光燦然、圖案繁復(fù)的硬幣——法蘭西銀行發(fā)行的金馬克!這冰冷的、以金錢構(gòu)筑的陰陽圖,無聲地旋轉(zhuǎn)在庭院中央,仿佛在嘲諷著這人世間所有的天道輪回。
龍?zhí)祯咱労笸?,仿佛被無形的巨錘擊中,脊背重重撞在身后的朱紅檐柱上。額角一陣劇痛,被斗拱上懸掛的一架小巧青銅算盤尖銳的棱角劃破。
一滴溫?zé)岬难闈B出,緩緩墜落,不偏不倚,正滴在書案邊那本攤開的《賑災(zāi)錄》深藍色封皮之上。暗紅的血迅速洇開,浸透了封皮上“光緒丁未年大饑”幾個濃黑的楷字。這血色與墨字重疊的瞬間,一段幾乎被遺忘的記憶猛地撕裂了塵封的帷幕:那年丁未大旱,赤地千里,餓殍載道。他隨父親去城外粥廠“體察民情”。
衣衫襤褸、面黃肌瘦的災(zāi)民捧著熱粥,蹲在塵土里,對著手中那鑲著精致銀邊、胎薄如紙、釉色溫潤的官窯瓷碗,發(fā)出低低的、絕望的啜泣。那哭聲,是饑餓者對精美器物的恐懼,是窮途末路者對奢侈的茫然。如今想來,那些碗的底足,在氤氳的熱氣與塵土掩蓋下,必然都清晰地印著同一個堂號——龍!
“咔噠……咔噠……”一陣微弱卻清晰的機括運轉(zhuǎn)聲,如同幽靈的叩擊,從后園深處傳來,穿透了死寂的空氣。龍?zhí)煜癖粺o形的線牽引著,循著那聲音,腳步虛浮地穿過重重月洞門,來到父親生前獨居的書齋。這里陳設(shè)更為簡樸,唯有靠墻而立的一排黃花梨多寶格,格內(nèi)擺放著些尋常的瓷瓶、古書、奇石。那聲音正源自多寶格之后。
龍?zhí)斓氖种冈诟癜暹吘壝髦|到一處微不可察的凸起,用力一按。一陣沉悶的摩擦聲響起,整排多寶格如同被無形的手推開,緩緩向一側(cè)滑開,露出了后面被嚴密遮擋的整面墻壁。墻壁之上,密密麻麻釘掛著的,并非字畫,而是一張張泛黃的、蓋著不同官防大印的契約!
漢陽兵工廠槍管構(gòu)造的精密圖紙上,龍家獨有的蟠龍徽記如同烙印般覆蓋其上;江南制造總局的軍械調(diào)撥批文空白處,父親那熟悉的筆跡,力透紙背地批注著:“每支快槍,抽利三分,充作維新變法之資。”紙頁無言,硝煙的氣息卻仿佛已撲面而來。
當(dāng)最后一抹殘陽,如同瀕死巨獸淌出的血,將庫房內(nèi)鋪地的金磚染成一片觸目驚心的暗紅時,龍?zhí)旖K于在最深處找到了那個被重重鐵鏈纏繞、形如棺槨的玄鐵秘箱。箱體黝黑冰冷,表面毫無裝飾,只有二十八道形態(tài)各異、精密絕倫的魯班鎖,如同二十八只沉默的惡獸,牢牢守護著核心。
龍?zhí)焓阜w,汗水浸透了內(nèi)衫,指尖被鎖齒鋒利的邊緣劃破,滲出的血珠染紅了冰冷的玄鐵。隨著最后一道鎖“咔”地彈開,沉重的箱蓋緩緩掀起。箱內(nèi)沒有預(yù)想中的金山銀海,只有半枚古樸沉郁的青銅虎符,靜靜地躺在墨綠色的絨布之上。
符身布滿磨損的痕跡,刻著細如蚊足的銘文。龍?zhí)鞂⑵錅惤鼩堦柕墓饩€,瞳孔驟然收縮——那密密麻麻的微雕小字,竟赫然是各省新軍統(tǒng)制、協(xié)統(tǒng)親筆所書的效忠誓詞!另半枚虎符,他清楚地記得,已隨父親一同葬入了冰冷的棺槨深處。
“老爺在世時常說,”福伯佝僂的身影不知何時已立在庫房門口,他那桿從不離身的銅煙鍋,在冰冷的青石門檻上輕輕敲了敲,震落簌簌積塵,“若天下大亂,綱常崩解,龍家……便是那止亂天平上,最重的一顆秤砣?!?/p>
(言下之意是隨時都可反!)
龍?zhí)炀従忁D(zhuǎn)過身,手中緊握著那半枚冰冷的虎符,目光穿過敞開的庫門,遙遙投向庭院中那對靜伏的墨玉麒麟。此刻,在如血殘陽的映照下,麒麟眼眶中那對暹羅血髓石,竟似吸收了天地間所有的血色,紅得驚心動魄,如同兩行緩緩淌下的、沉甸甸的血淚!
他終于徹悟,為何父親總在深更萬籟俱寂之時,獨自一人,一遍又一遍,用最柔軟的絲絹,無比專注地擦拭這半枚虎符——這半枚銅符所承載的千鈞之重,足以壓塌龍椅,它所蘊含的殺伐之力,甚至抵得過紫禁城中那方傳國玉璽!
“噗啦啦!”一只通體青翠、唯有喙尖一點金芒的傳信青鳥,如同離弦之箭,猛地撞破書齋糊著素白窗紙的窗欞,帶著一股凌厲的風(fēng),跌落在龍?zhí)炷_邊焚燒南洋煙土賬冊的火盆旁。
火星四濺。龍?zhí)旄┥硎捌痼@魂未定的小鳥,解下它腿上細小的銅管。與此同時,火盆中跳躍的火焰正貪婪地舔舐著最后幾頁賬冊,火舌卷過“每箱抽五十鷹洋作餉”那行字跡,將其化為扭曲的灰燼。就在這灰燼翻騰的剎那,一張邊緣焦卷、泛黃脆硬的舊照片,竟奇跡般未被焚毀,從灰堆里顯露出來。
照片上,父親一身磊落青衫,面容沉靜,負手而立,背景正是匯豐銀行那森嚴高大的羅馬柱門廊。而在他身后,堆積如山的,正是貼著龍家標記的鴉片箱!照片背面,一行墨跡淋漓的題字,標注著《馬關(guān)條約》簽訂的年月日。
那墨跡在歲月和火焰的邊緣暈染開來,在焦黃的紙背深處,隱約透出四個力透紙背、仿佛帶著無盡掙扎與決絕的字痕:“以商止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