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標的消逝與重建》
——論《揾啲意義嚟》中的空間詩學與存在焦慮
文元詩
在當代粵語詩歌的版圖中,《揾啲意義嚟》以其獨特的語言質地和深刻的存在之思,構筑了一座關于"地標"的隱喻迷宮。這首詩表面上在追問地標的位置,實則探討的是現(xiàn)代人精神坐標的模糊與重構問題。詩人通過粵語特有的韻律和詞匯,將個人經(jīng)驗升華為普遍性的人類困境,在看似簡單的重復與追問中,完成了一次關于存在意義的多維探索。
詩歌開篇即以三個并列的空間——"屋企嘅,學挍嘅,單位嘅"勾勒出一個現(xiàn)代人日常生活的拓撲結構。家庭、學校和工作場所構成了我們存在的三維坐標,而"地標"則是這些空間中具有象征意義的節(jié)點。值得注意的是,詩人使用了粵語特有的表達方式"多少嘟有俾咗啲嘅",這種口語化的表述賦予了詩歌一種親切的當下感,同時也暗示了地標分配的隨意性與不完整性。地標不再是神圣不可侵犯的精神圖騰,而成為可以被"俾"(給予)的普通物品,這種降格處理恰恰反映了現(xiàn)代社會中意義體系的貶值過程。
詩歌第二節(jié)中"佢哋,佢哋有過佢哋嘅地標"的重復,制造了一種時間上的距離感。"有過"二字確認了地標的歷史性存在,同時也暗示了其當下的缺席。這種缺席不是物理性的消失,而是意義感知的斷裂。詩人敏銳地捕捉到代際之間地標傳承的困境——"遞日噈喺蘇蝦佢哋嘅,地標",未來的地標將屬于下一代(蘇蝦),那么當下的地標在哪里?這一追問將詩歌從空間描述轉向時間思考,形成了獨特的時空交織結構。
詩歌的核心部分以排比句式連續(xù)追問"地標喺邊度?",并通過一系列否定性表述構建了一個地標無處可尋的悖論空間:"唔喺叢林,噈喺大海唔喺身邊,噈喺天際唔喺腦維,噈喺al……"。這些對立項——叢林與大海、身邊與天際、腦維(思維)與ai——構成了現(xiàn)代人尋找意義的全部可能場域,而地標卻在這些場域之間游移不定。特別值得注意的是"腦維"與"al"(人工智能)的對立,這直接將詩歌帶入了后人類語境,暗示了人類思維與人工智能在意義生產(chǎn)上的競爭關系。地標既不在傳統(tǒng)的人類思維中,也不完全被ai所掌控,這種雙重否定揭示了一種更為深刻的存在焦慮。
詩歌中"大步過溝壑,對面矗立地標槍林彈雨沖涼,烽煙隱現(xiàn)地標……"兩句尤為耐人尋味。這里,"溝壑"與"槍林彈雨"構成了生存困境的隱喻,而地標卻在困境的另一端或混亂中隱約顯現(xiàn)。這種表述暗示了地標(意義)的獲得必須通過艱難的生存實踐,甚至是在暴力與混亂中的偶然發(fā)現(xiàn)。詩人使用了極具粵語特色的"沖涼"(洗澡)一詞來描述"槍林彈雨",這種將暴力日常化的處理方式,既體現(xiàn)了粵語的幽默特質,也暗含了現(xiàn)代人對生存壓力的無奈適應。
詩歌結尾處的重復與變奏——"個地標,地標啊!地標呢?地標啊,地標,地標夢地標心……"——完成了一次從外部追問到內心探索的轉變。地標從物理空間("個地標")逐漸內化為心理圖景("地標夢"、"地標心"),這一轉化過程揭示了詩人對意義問題的最終解答:地標不在外部世界的任何具體位置,而在于主體對意義的主動建構與內心持守。三個階段的遞進——從具象到抽象,從外求到內省,從實存到精神——構成了一個完整的意義追尋軌跡。
從詩學形式上看,《揾啲意義嚟》充分利用了粵語的音韻特點。"地標"一詞的重復出現(xiàn),在粵語中形成了一種類似鼓點的節(jié)奏感("地標"在粵語中讀作"dei6
biu1",兩個高平調音節(jié)產(chǎn)生強烈的頓挫效果)。同時,詩人有意混用書面語與口語(如"噈"與"系"的交替使用),創(chuàng)造出一種既親切又疏離的語言效果,恰如其分地表現(xiàn)了現(xiàn)代人在熟悉環(huán)境中的陌生感體驗。
在文化意義上,這首詩通過粵語這一載體,實現(xiàn)了地方性經(jīng)驗與普遍性問題的完美結合。粵語作為漢語方言中保留古漢語元素較多的一支,其詩歌傳統(tǒng)可以追溯到嶺南地區(qū)的木魚歌、南音等說唱藝術?!稉h啲意義嚟》在延續(xù)這一傳統(tǒng)的同時,又賦予其現(xiàn)代性的思考維度,使"地標"這一概念既指向嶺南特有的文化記憶(如"韶城沙湖"),又超越了地域限制,成為人類共同面對的存在命題。
從哲學層面解讀,這首詩回應了海德格爾關于"棲居"的思考。在現(xiàn)代技術框架("al")的籠罩下,人的"在世存在"變得支離破碎,傳統(tǒng)意義上的"地標"(存在的支點)失去了其穩(wěn)定性和可靠性。詩人通過語言的創(chuàng)造性使用,試圖在流變的現(xiàn)象世界中重新錨定存在的意義,這種努力本身就成為了一種新型的"地標"建構。
《揾啲意義嚟》最終告訴我們:地標不會自動顯現(xiàn),它需要我們在"大步過溝壑"的勇氣中重新發(fā)現(xiàn),在"槍林彈雨沖涼"的堅韌中耐心等待,最終將其轉化為內心的"夢"與"心"。在這個意義上,詩歌不再只是對意義缺失的哀嘆,而成為意義重建的積極實踐。當詩人寫下"《樹科詩箋》2025。1。30?;洷鄙爻巧澈?時,他實際上已經(jīng)在時空坐標中刻下了自己的地標——這首詩歌本身,就是對抗意義消逝的最有力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