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語的病理學:論樹科<?。局械姆窖栽妼W與精神診療》
文元詩
在當代漢語詩歌的版圖中,粵語寫作始終保持著一種邊緣而倔強的存在姿態(tài)。樹科的《病》以其獨特的方言表達和病理學隱喻,構建了一個關于現代人生存狀態(tài)的診斷書。這首詩不僅是對身體疾病的描述,更是對精神困境的剖析,通過粵語特有的音韻節(jié)奏和詞匯張力,呈現了語言與存在之間的復雜關系。當我們進入《病》的文本世界,實際上是在進入一個被方言重構的認知體系,在這里,"病"不再僅僅是醫(yī)學概念,而成為一種文化隱喻和生存寓言。
詩歌開篇即以驚人的意象組合直指核心:"心哋有個魔,屋企冇有鬼?"這兩句設問構成了整首詩的基調。"心哋"(心里)與"屋企"(家里)形成空間上的對位,而"魔"與"鬼"則構成精神威脅的兩種形態(tài)。詩人用粵語特有的詞匯"哋"(地,此處作"里"解)和"屋企"(家里),立即建立起一個方言的語義場。值得注意的是,詩人并非簡單地將粵語詞匯植入詩歌,而是通過方言的思維邏輯重構詩歌的表達方式。"有魔"與"冇有鬼"的對比,暗示了內在精神危機比外在威脅更為真實可怖的存在狀態(tài)。
接下來的詩句呈現出一種近乎咒語般的語言狂歡:"魅魑魅魍整蠱,仚屳屲冚旨意孓孑孓孒抗抵,卐卍卍卐佐佑"。這些生僻字與符號的堆砌,制造出視覺與心理上的雙重壓迫感。從"魅魑魅魍"到"卐卍卍卐",詩人似乎在模擬精神混亂時的語言狀態(tài),每個字符都像是一個精神病原體,在詩行中繁殖蔓延。"孓孑孓孒"這樣的字形游戲,既是對漢字構造的解構,也是對理性語言秩序的顛覆。這種刻意的"文字病態(tài)"恰恰是對"病"這一主題最有力的形式呈現。
詩歌的節(jié)奏在"驚曬拉柴,拉拉柴柴……"處突然轉向口語化。"拉柴"這一粵語俚語(意為"死")的重復使用,既緩和了前文的緊張感,又引入了死亡這一終極命題。重復的"拉拉柴柴"制造出戲謔的節(jié)奏,將死亡恐懼轉化為一種語言游戲,這種處理方式體現了粵語文化中面對苦難時特有的幽默與疏離。
詩歌的第二部分轉向對治療過程的描述:"望、聞、問、切,噈咁自然系罯罯尋尋、啰啰嗦嗦"。詩人將中醫(yī)診斷的"四診"方法與粵語特有的擬聲詞"噈咁"(就這樣)、"罯罯尋尋"(形容忙碌狀)并置,傳統(tǒng)醫(yī)學的莊嚴感與方言的日常感形成有趣的反差。這種語言策略消解了醫(yī)學話語的權威性,將其還原為一種日常實踐。"啰啰嗦嗦"一詞更是精準捕捉了醫(yī)患交流中的語言冗余現象,展現了治療過程本身的"病癥"。
詩歌隨后引入家庭成員的多元醫(yī)療觀點:"亞爺有講:心病噈要心藥醫(yī)嫲嫲嘟話:睇醫(yī)中醫(yī)從根治醫(yī)生媽咪:我哋西醫(yī)快準狠老豆嘟嘴:講嚟至好唔識你……"。這段家庭對話呈現了文化觀念的代際沖突與融合。祖父代表傳統(tǒng)中醫(yī)的"心藥"理念,奶奶堅持中醫(yī)的"治本"思想,母親則推崇西醫(yī)的"快準狠",而父親的"嘟嘴"和"唔識你"(不懂你)則暗示了男性在家庭醫(yī)療決策中的失語狀態(tài)。這種多元醫(yī)療話語的碰撞,折射出香港這一中西文化交匯處的身份焦慮。
詩歌的結尾將"病"的概念擴展到社會層面:"話時話啦,病邊個冇有?隔離姊姊叫我:靚仔親我玩仲唔系社會喺度有?"。詩人通過鄰居姐姐的調笑("靚仔親我玩")暗示社會關系的病態(tài)。""(粵語中指"癲狂")一詞的運用,將個人病理擴展為社會病理,質疑了所謂"正常人"的界定標準。在詩人看來,整個社會都處于一種集體無意識的病態(tài)中,而所謂的治療不過是另一種形式的規(guī)訓與控制。
從詩學角度看,《病》的獨特價值在于它創(chuàng)造了一種"方言現代主義"的表達方式。樹科不是簡單地將粵語作為點綴,而是將其作為詩歌思維的基質。諸如"噈咁"、"罯罯尋尋"、"啰啰嗦嗦"等表達,不僅是語音的模仿,更是一種認知方式的呈現?;浾Z的音調起伏與節(jié)奏變化,賦予了詩歌特殊的音樂性,如"拉拉柴柴"中的重復與變奏,創(chuàng)造出既幽默又悲涼的藝術效果。
在文化意義上,《病》通過醫(yī)療這一隱喻,探討了香港的身份認同問題。詩中中西醫(yī)的對話,象征著香港在中西文化之間的掙扎與融合。而"病"這一主題,則暗示了殖民歷史與回歸后的文化創(chuàng)傷。詩人沒有給出明確的治療方案,而是通過展示各種治療話語的局限性,暗示了文化病根的復雜性。
樹科的《病》以其大膽的語言實驗和深刻的文化洞察,為我們提供了一份關于當代人生存狀態(tài)的診斷報告。在這份報告中,疾病不再是需要消除的異常狀態(tài),而成為理解自我與社會的窗口。通過粵語這一媒介,詩人既表達了對本土文化的堅守,又展現了面對全球化時的焦慮與調適?!恫 纷罱K告訴我們,也許真正的治療不是消除病癥,而是學會與病癥共處,在語言的裂縫中尋找生存的詩意。
《樹科詩箋》中的這首詩,以其獨特的方言詩學和病理學隱喻,拓展了現代漢語詩歌的表現疆域。它證明,邊緣化的方言不僅可以成為詩歌表達的媒介,更可以提供觀察世界的獨特視角。在標準漢語日益主導的文學場域中,樹科的粵語寫作猶如一劑良藥,提醒我們語言多樣性的治療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