紛沓而來
王夫人院兒。
西梢間里,王夫人端坐炕沿,手中攥著大丫鬟金釧兒拼湊起來的那頁詩稿,抬眼盯著束手而立的襲人,開口之際好似浸了冰碴子一般,道:“我且問你,寶玉近日可是同那個小蹄子有了首尾?”
襲人背脊一僵,后背滲了一層細密汗珠。這怡紅院里,除去那外間伺候著的,麝月、秋紋、媚人、襲人自個兒,哪一個不曾與寶二爺廝混過?
只是這等話兒不能說,便是趕人也不好用此由頭,容易將自個兒也裝進去。因是襲人趕忙道:“太太明見,寶二爺不過是悶了尋姑娘們解悶,斷不敢逾矩?!?/p>
王夫人惱道:“扯你娘的臊!我問你小蹄子,與姑娘們又有何干?”手指戳著拼湊起來的詩稿,道:“這濃詞艷賦里寫著‘竹影窗下拭香汗’,寫的又是誰?”
“太太,這——我這一時間也不知——”
王夫人顯是動了真火兒,指著襲人道:“你既不肯說,明日便回了你老子娘,拾掇了物件兒滾出府去!”
“太太!”襲人嚇得跪地重重叩首。
襲人之母的消渴癥如今只是維系,前一回陳斯遠所贈銀錢眼看要用光,這些時日襲人一直用寶玉房里的體己,正思量著如何再尋陳斯遠討銀錢呢,若這會子被趕出府去,她母親哪里還有命在?
暗自一咬銀牙,正待來個‘死道友不死貧道’,忽而想起一事來,襲人頓時有了主意。當下她便道:“二爺時常往櫳翠庵見妙玉師傅,或烹茶手談,或談古論今;再就是往老太太房里尋云姑娘耍頑。至于太太說的小蹄子……前日秋紋倒是瞧見二爺扯著金釧兒在樹下吃……吃胭脂?!?/p>
王夫人眨眨眼,頓時沒了言語。
這湘云也就罷了,自打黛玉定下婚書一事,便被老太太接了來,顯是存了撮合湘云、寶玉之意;那妙玉也是自個兒與老爺計較之后請了來的,一來用其往來宮中傳遞消息,二來其身家豐厚,若尋不著可心之人,莫不如將其許配給寶玉。
至于金釧兒,更是得了王夫人旁敲側(cè)擊,這才有恃無恐地勾搭寶玉。這三者不論哪一個王夫人都處置不得。
襲人抬眼道:“不敢欺瞞太太……太太若是不信,只管使人往園子里掃聽,我若扯一句謊,愿出門便遭了雷殛!”
王夫人心下膩歪,若此時穿梭時空見了方從滬上鎩羽而歸的小蔣,定會心有戚戚焉。這可真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個兒的腳!
悶聲思量良久,正不知如何言語,忽有玉釧兒隔門回道:“太太,聽說又來了位戶部郎中,老爺?shù)昧诵艃黑s忙往前頭大廳去迎了!”
王夫人心下愕然,心道無怪哥哥王子騰這般看重,這前頭工部、兵部來了兩位主事不算,如今戶部竟派了位郎中來!可見朝廷極為重視那膠乳營生。
回了句‘知道了’,王夫人嘆息一聲,自個兒找了臺階道:“罷了,你且起來回話兒?!?/p>
襲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起身,又垂頭束手聽吩咐。
王夫人就道:“前幾日寶釵送了詩稿,我只當是好的。誰知今日老爺見了,頓時怒不可遏,說寶玉又寫些濃詞艷賦……錯非如此,好生生的我也不會尋你撒氣兒。”
襲人心下稍安,口中便道:“太太,我說句不當說的,二爺……如今到底到了年歲。這等事兒,總是堵不如疏。若一直堵,二爺說不得便要往外去尋了——”
王夫人悚然一驚,暗忖,是了,無怪寶玉這些時日總往北靜王府跑,那北靜王也沒多大年歲,說不得王府里便給寶玉預備了個可心人呢。
這還算好的,若是王府不曾預備,寶玉再去那煙街柳巷找尋……
想到此節(jié),王夫人便道:“你說的我何嘗不知?這白日里還好說,我隔三差五也能去瞧瞧。待到了夜里……我的兒,寶玉就須得你看顧著了。堵不如疏,自是有理,可也不好讓寶玉沉迷其中。”
襲人聞言,心下徹底安定下來,便唯唯應下。又過半晌,這一場本該是雷霆之怒,卻雷聲大雨點小的責問方才罷休。
襲人出得王夫人院兒,頓時暗自舒了口氣。扭頭瞥了一眼院兒門,面上得意、不屑之色交織。那王夫人存的什么心思,當她不知?
不過是與老太太斗法,這才瞧不上老太太安插過來的丫鬟罷了,怎么不見太太約束金釧兒與寶玉親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