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晚風裹著柏油路的熱氣,往王建國的脖領里鉆。他蹲在工地臨時工棚外的水泥地上,脊梁骨彎成個蝦米,左手攥著塊糙毛巾,正一下下往胳膊上搓。磚紅色的印記像地圖似的在黝黑的皮膚上蔓延,有的地方已經被指甲摳出了血痂,結了層薄皮,看著又癢起來。
"他爹,別搓了!再搓皮都要掉了!"妻子李秀蘭端著搪瓷缸子出來,缸沿上還沾著圈玉米糊的黃印子。她把缸子往丈夫面前一墩,"喝口涼白開緩緩,剛工頭來說,明兒要上三層架,你這模樣咋上得去?"
王建國沒抬頭,喉結滾了滾,甕聲甕氣地說:"癢得鉆心啊。"他胳膊一抬,露出肘窩處一片紅腫,"你看這,夜里剛結的痂,后半夜又給摳破了。躺床上跟烙餅似的,翻來覆去,剛瞇瞪著就被癢醒,渾身跟有千百只螞蟻爬似的。"
李秀蘭嘆了口氣,伸手想摸摸,又怕碰疼他,手在半空停了停,落下來替他理了理汗?jié)竦囊陆牵?要不咱去醫(yī)院看看?前天去社區(qū)診所拿的藥膏,抹了跟沒抹一樣,還貴得很。"
"醫(yī)院?"王建國直起身,眉頭擰成個疙瘩,"上次老張他媳婦去看皮膚癢,又是抽血又是化驗,花了小三百,開的藥還不如老家的艾草水管用。我聽隔壁老李說,城南頭有個岐仁堂,坐堂的岐大夫是老中醫(yī),治這些怪病有一手,要不咱去那兒瞅瞅?"
第二天一早,天剛蒙蒙亮,王建國就揣著皺巴巴的兩百塊錢,騎著吱呀作響的二手自行車往城南去。越往南走,柏油路漸漸變成了青石板路,路兩旁的樓房也矮了下去,墻頭上爬著牽牛花,空氣里飄著股說不清的香味——有點像曬干的菊花,又帶著點樹根的醇厚。
"岐仁堂"三個燙金大字嵌在黑漆木門上,門兩旁掛著副木對聯:"但愿世間人無病,何惜架上藥生塵"。王建國停了車,猶豫著推開門,門軸"吱呀"一聲,驚得檐下的銅鈴叮鈴作響。
堂屋里亮堂堂的,迎面擺著個紅木柜臺,柜臺上整齊碼著上百個抽屜,每個抽屜外都貼著泛黃的紙片,寫著"當歸熟地"之類的字。柜臺后站著個穿月白褂子的老人,頭發(fā)花白,眼睛卻亮得很,正低頭用小秤稱著什么,指尖捏著片深褐色的藥材,湊近鼻尖輕嗅。
"先生,您是來看病的?"老人抬起頭,聲音像浸過溫水,潤潤的。
王建國趕緊點頭,搓著手往前走了兩步:"大夫,我這渾身癢,快一個月了,夜里都睡不著覺,您給瞧瞧?"他說著就想把袖子捋起來,又覺得唐突,手在胳膊上搭了搭,又收了回去。
岐大夫放下手里的秤,指了指旁邊的木凳:"坐。把袖子卷起來我看看。"
王建國這才敢把胳膊露出來,小臂上新舊抓痕交疊,有的地方結了痂,有的還滲著點清液。岐大夫伸出手指,輕輕按了按他的肘窩,又讓他把后背轉過來看看,指尖劃過他脊椎兩側時,王建國忍不住縮了縮:"大夫,就這兒,癢得最厲害。"
"癢的時候,是不是越抓越癢?"岐大夫收回手,取過桌邊的脈枕,"把手腕伸出來。"
"對對對!"王建國趕緊把胳膊擱在脈枕上,"有時候想著別抓,忍一會兒就過去了,可那癢勁兒順著骨頭縫往里鉆,忍不住?。∽コ鲅瞬攀嫣箷?,過不了半個時辰又開始癢,尤其后半夜,剛有點困意就被癢醒,眼瞅著天光大亮,整個人都熬得脫了形。"
岐大夫三指搭在他腕上,閉著眼凝神片刻,又換了另一只手。堂屋里靜悄悄的,只有窗臺上的蟈蟈偶爾叫兩聲,還有藥柜抽屜被風吹得輕微晃動的聲響。過了好一會兒,岐大夫才松開手,問道:"多大年紀了?在哪兒干活?"
"五十整,在北邊工地上搞裝修,貼瓷磚的。"
"最近是不是活兒特別重?吃飯準時嗎?"
王建國撓了撓頭:"可不是嘛。上個月趕工期,連著半個月都是凌晨兩三點才收工,飯就在工地上對付,有時候是涼饅頭就著辣條,有時候是路邊攤的炒粉,辣得燒心那種。前陣子老家麥收,我還回去幫著割了兩天麥,太陽底下曬得頭暈,回來就開始癢了。"
岐大夫點點頭,又問:"口干嗎?大便是不是偏干?"
"干!好幾天才解一次,跟羊屎蛋似的。嘴里也干,半夜癢醒了就得灌半瓢涼水,越喝越覺得心里燥得慌。"
"來,張嘴我看看舌頭。"
王建國依言張開嘴,舌頭伸得老長。岐大夫看了看,又讓他伸出手,指尖在他指甲蓋上輕輕刮了刮:"指甲也干得很,都起棱了。"
他轉身從柜臺里取出個小本子,提筆蘸了墨:"《黃帝內經》里說,諸痛癢瘡,皆屬于心,但你這癢,根子不在心,在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