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豫東平原,暑氣像張濕棉被裹在人身上。岐仁堂的木門剛卸下最后一塊門板,檐下那串曬得半干的艾草就晃了晃,帶著股清苦的香。岐大夫正坐在案前碾藥,銅碾子轱轆轱轆轉(zhuǎn),把蒼術(shù)碾成細(xì)粉,揚起的粉末在晨光里飄了飄,落在他藏青色的對襟褂子上。
"岐大夫,您這兒開門了?"門口探進個腦袋,是街坊李嬸,臉上掛著汗,手里攥著塊手帕,不住地擦著額角,"您快瞅瞅我家小宇,這黃疸都快一個月了,西藥吃了不少,針也打了,咋就不見好呢?"
話音未落,一個瘦小的身影跟著挪進來,是李嬸的孫子小宇。十三歲的半大孩子,本該是躥個子的年紀(jì),卻瘦得像根豆芽菜,臉蛋、脖子、胳膊肘,連眼白都黃得發(fā)暗,像泡在黃酒里撈出來的。他低著頭,嘴唇干得起了皮,站在那兒輕輕晃了晃,像是沒力氣。
岐大夫放下碾子,示意小宇坐到診凳上。老榆木診凳被太陽曬得發(fā)燙,小宇剛坐下就往旁邊挪了挪,李嬸趕緊掏出蒲扇給他扇著:"這孩子,前陣子還好好的,跟同學(xué)去河里摸魚,回來就發(fā)燒,燒退了臉就黃了,開始以為是曬的,后來越來越重,飯也吃不下,說看見油腥就惡心,昨天還吐了兩口黃水,苦得直咧嘴。"
岐大夫伸出兩指搭在小宇腕上,指腹下的脈細(xì)得像根線,按下去才勉強摸到搏動,跳得沒力氣。他又翻開小宇的眼皮看了看,眼白黃得發(fā)暗,再讓小宇伸出舌頭,舌苔又黃又膩,像抹了層熬糊的小米粥。"大小便咋樣?"岐大夫問。
李嬸接過話:"小便黃得跟濃茶似的,大便好幾天才一次,干得像羊屎蛋,顏色倒不深,有點發(fā)灰。"
岐大夫點點頭,起身走到藥柜前,從最上層的抽屜里抽出一本線裝書,封面寫著"醫(yī)學(xué)衷中參西錄"。他翻到其中一頁,指著上面的字對旁邊研藥的徒弟小林說:"你看張錫純這段話,說黃疸這病,張仲景分了外感內(nèi)傷,《金匱》里的女勞疸,用硝石礬石散,其實不單治女勞,內(nèi)傷黃疸都能用。"
小林湊過去看,字是豎排的,他小聲念:"硝石礬石散,硝石、礬石等分,大麥粥調(diào)服。。。。。。"
"這孩子的病,就是內(nèi)傷黃疸里的濕熱證。"岐大夫轉(zhuǎn)過身,對李嬸說,"你想啊,他去河里摸魚,一身汗沾了涼水,濕氣就鉆進身子了;夏天天熱,濕熱裹在脾里,脾屬土,主運化,被濕熱困住了,就像地里的莊稼泡在水里,長不起來,所以他吃不下飯。"
他又指著小宇的臉:"脾濕了,肝木就容易旺。肝屬木,本來是幫著脾土疏泄的,現(xiàn)在脾土被濕困住,肝木就急了,火氣往上沖,把膽汁給攪得亂了套。膽汁本該順著膽管流進腸子里,幫著消化,現(xiàn)在亂跑到血里,血就帶著黃色流遍全身,臉啊、眼啊、身上就都黃了。"
李嬸聽得直點頭:"那咋辦啊岐大夫?您可得救救這孩子,他爸媽在外地打工,就我?guī)е?
"別急,張錫純這方子就對癥。"岐大夫走到桌前,提筆寫藥方,一邊寫一邊說,"這方子就兩味主藥:硝石和礬石。但這礬石,得用皂礬,不是咱們平時腌菜用的白礬。"
小林在旁邊記藥名,聽到這兒抬頭問:"師父,都是礬石,咋還分呢?"
"你看《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里說,礬石又叫羽涅,《爾雅》里叫涅石。"岐大夫放下筆,拿起一塊灰綠色的礦石,對著光看,"涅是啥?是能染黑的東西。白礬是白的,染不了黑;皂礬是綠的,也叫青礬,以前染布坊常用它做媒染劑,能讓顏色定住,這不就是涅石的意思?"
他把皂礬放在手里捻了捻:"皂礬這東西,味酸,澀,能收能斂。它入膽經(jīng),就像給亂跑的膽汁拴上根繩子,讓它別再往血里跑。而且它里頭含著鐵氣,鐵屬金,金能克木,肝屬木,火氣旺的時候,用點金氣能壓一壓,就像夏天太熱,一陣秋風(fēng)過來能涼快些,這是借金鐵之氣制肝木的燥火。"
他又拿起一塊透明的結(jié)晶體,是硝石:"硝石呢,味咸,性寒,能鉆進血里清熱。血里的熱邪,它能給透出去;而且它性子活,遇火能燒,含著一股子陽氣,能把血里的渣滓給化了——那些跑到血里的膽汁,就像水里的泥沙,硝石能把這些泥沙攪散了,讓血變干凈。"
李嬸聽得入了神:"那這藥咋吃?。?
"我給你研成細(xì)粉,每次用大麥粥調(diào)著喝。"岐大夫說著,把硝石和皂礬按比例稱好,倒進銅研缽里,"大麥粥是好東西,甘平,能補脾胃。脾土壯了,才能把濕氣趕出去,就像給地里松土,水能流走,莊稼才能長。而且大麥性子平和,能擋著硝石和皂礬的猛勁,就像白虎湯里用粳米,都是護著脾胃的意思。"
他一邊碾藥一邊說:"這藥吃下去,你注意看小宇的大小便。張錫純說,病會跟著大小便走,小便該是正黃色,那是濕熱從小便排出去了;大便該是正黑色,是血里的渣滓被硝石化了,順著大便走了。"
李嬸把藥粉小心包好,又問:"這藥苦不苦?孩子怕苦。"
"有點澀,有點涼,但大麥粥是甜的,混在一起能好些。"岐大夫叮囑,"一天三次,每次就吃一小勺,別多吃。這孩子身子虛,得慢慢調(dià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