岐仁堂的銅風鈴在三月的風里叮當作響,老槐樹剛抽出鵝黃的嫩芽,沾著晨露,把影子投在青石板鋪就的門廊上。岐大夫坐在臨窗的梨木案后,案上攤著本泛黃的《脾胃論》,旁邊的白瓷碟里盛著幾粒炒得焦香的麥芽——這是他晨起習慣嚼的,說能"醒脾開胃,就像給昏睡的脾胃敲敲梆子"。
"師父,陳經(jīng)理家的藥該炮制了。"徒弟小楊端著個砂罐進來,罐里是上周剛收的益智仁,正準備用鹽水炒。岐大夫抬頭看了眼日頭,晨光斜斜地照在藥柜的銅環(huán)上,映出"當歸白術"這些熟悉的標簽。"記得鹽水要溫的,炒到外皮微焦就行。"他叮囑道,"這益智仁就像給脾胃加了層暖簾,能擋擋寒氣,可別炒過了火,失了藥性。"
正說著,門廊下傳來自行車急剎車的聲音,接著是周敏帶著哭腔的喊聲:"岐大夫!岐大夫在家嗎?"她人還沒進門,手里的帆布包先撞在門框上,拉鏈崩開,掉出個皺巴巴的病歷本,封皮上"陳玉山"三個字被汗水洇得發(fā)潮。
岐大夫心里咯噔一下。陳玉山是街對面"城建五公司"的項目經(jīng)理,去年秋上第一次來岐仁堂時,那模樣他還記得清楚:五十出頭的人,背有點駝,穿件洗得發(fā)白的工裝夾克,坐下時得一手撐著腰,一手按住胸口,說"就像揣了個沒炸透的面引子,又脹又沉"。那會兒他不光胸膈脹悶,手腳還麻,尤其是開會攥筆時,指尖能麻得像過電,得使勁甩甩才能緩過來。
"師父您看,這脈。。。。。。"小楊當時在旁邊侍診,摸著陳玉山的脈,眉頭皺成個疙瘩。岐大夫接過手去,三指搭在寸關尺上,凝神片刻,緩緩道:"六脈堅勁如弓弦,按之卻中空如蔥管,這是《脈經(jīng)》里說的芤兼革脈啊。"他讓陳玉山伸出舌頭,舌質淡白,苔薄膩,邊緣還有淡淡的齒痕。
"陳經(jīng)理平時是不是總熬夜審圖紙?"岐大夫問。陳玉山嘆口氣:"可不是嘛,工地上事多,甲方催得緊,常半夜爬起來改方案,飯也沒準點,有時啃個涼饅頭就對付了。"周敏在旁邊補充:"他還愛喝冰啤酒,說天熱解乏,去年夏天一口氣能灌三瓶。"
岐大夫放下手,指節(jié)輕輕敲著桌面:"《黃帝內(nèi)經(jīng)》說脾主四肢,胃主受納。您這脾胃就像家里的老灶臺,本該火旺鍋熱,能把生米做成熟飯??赡献屗砂局?,要么給冷食,要么不給
fuel,灶膛早涼透了。"他拿起桌上的茶壺,往空杯里倒了點溫水,"清陽本該像這水蒸汽,往頭上、四肢走,現(xiàn)在灶火弱,蒸汽上不去,全堵在中間,所以胸口悶;四肢沒了清陽滋養(yǎng),自然發(fā)麻。"
小楊在旁邊記筆記,忍不住問:"師父,那脈象為啥又勁又空?"岐大夫指著院里的老槐樹:"樹皮看著硬,里頭要是空了,不就成了枯枝?他這是脾胃虛損,陽氣散耗,就像爐膛里的火快滅了,只剩點火星子在那撐著,所以脈看著勁,實則虛得很。"
當時開的六君子湯,岐大夫是一味味跟陳玉山夫婦解釋的:"黨參就像剛碾的新米,補脾氣最平和;白術是炒過的,性溫,能把脾胃里的濕邪吸干,就像給灶臺擦干凈;茯苓像塊海綿,能滲濕利水;甘草是國老,《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說它溫中下氣,能調(diào)和諸藥。這四味是四君子,好比給脾胃搭了個架子。"他又拿起陳皮和半夏,"陳皮得是三年以上的,陳久者良,能理氣化痰,就像給堵著的煙囪通通氣;半夏要姜汁泡過的,去了毒性,能化掉胃里的痰濁,好比刮掉鍋上的焦垢。"
"那這益智仁和肉桂。。。。。。"周敏指著藥方上的兩味藥。"益智仁像給脾胃加了層保溫棉,《本草綱目》說它治冷氣腹痛,能讓脾暖起來;肉桂是桂樹的皮,得選油潤的,就像灶膛里的引火炭,一點就能著,能補火助陽,讓脾胃的火力旺起來。"岐大夫邊說邊從藥柜里拿出塊肉桂,掰了一小塊遞給陳玉山:"您聞聞,這香味沖不沖?這就是陽氣的味道。"
他又開了金匱腎氣丸,讓陳玉山按說明書吃。"腎是先天的根,脾是后天的本。"岐大夫打比方,"就像莊稼,既得靠種子好(腎),也得靠土地肥(脾)。這金匱腎氣丸里有熟地、山藥補陰,附子、肉桂補陽,陰陽雙補,好比給根上澆點營養(yǎng)液。"
陳玉山吃了一個月藥,復診時說胸口的"面引子"消了大半,手腳麻也輕了。周敏特意拎來袋新蒸的饅頭:"他現(xiàn)在能吃倆饅頭了,半夜也不爬起來改圖紙了,說聽您的,讓脾胃歇夠了再干活。"岐大夫又給他調(diào)了調(diào)方子,減了半夏的量,加了點炒麥芽,說"春天肝木旺,得讓脾胃再結實點,免得被肝氣欺負"。
誰知這安穩(wěn)日子沒過仨月,就出了岔子。
今年三月,陳玉山負責的城東"幸福家園"項目到了收尾階段,甲方卻拖著五百萬工程款不給,還突然發(fā)了封律師函,說"墻體空鼓、地面起砂",要扣掉八成工程款。那天陳玉山正在工地核對鋼筋用量,接到律師函時,當場就把文件夾摔在泥地上,指著甲方代表的鼻子罵:"我陳玉山干了三十年工程,從沒偷過工減過料!你們查清楚了嗎?"
爭吵從下午持續(xù)到傍晚,陳玉山回到家時,臉漲得通紅,晚飯一口沒吃,倒灌了半瓶白酒,夜里翻來覆去,說"氣得肝疼,肋骨底下像有把錐子在扎"。第二天一早,他就開始惡心,喝口水都吐,胸口堵得更厲害,像被人用麻繩勒住了。
"剛開始以為是氣著了,吃了片順氣丸,沒用。"周敏抹著眼淚說,"后來越來越重,右邊肋骨底下腫起來一塊,一按就疼得直哼哼,解大便時馬桶里全是黑紅的血,跟豬肝似的。去醫(yī)院查了血、做了胃鏡,說沒大事,就是淺表性胃炎,開了些抑酸的藥,吃了更吐,現(xiàn)在二十多天了,粒米沒沾過,光靠輸液吊著。。。。。。"
她話沒說完,門外傳來沉重的腳步聲,兩個年輕工友架著陳玉山進來。他現(xiàn)在瘦得脫了形,眼窩深陷,顴骨突出,嘴唇干得爆皮,原本黝黑的臉蠟黃蠟黃的,像蒙了層土。一進門就癱在躺椅上,喘得像破舊的風箱,每喘一下,右手就下意識地按住右脅。
岐大夫趕緊讓小楊倒杯溫米湯,自己搬了張凳子坐在旁邊,先看舌苔:舌質淡得幾乎沒血色,苔白膩得像涂了層漿糊,邊緣的齒痕比上次深了一倍。再搭脈時,他眉頭鎖得更緊了——這次的脈,輕按還能摸著點微弱的搏動,稍一用力,三指下竟空蕩蕩的,像按在空心的竹筒上,這正是《難經(jīng)》里說的"重按豁然"。
"小楊,記下來。"岐大夫的聲音低沉下來,"脈息無神,陰血已傷,陽氣將脫。"他轉頭對周敏說:"《傷寒論》里講有胃氣則生,無胃氣則死。人活著全靠這口氣,氣藏在胃里,就像柴火藏在灶膛。陳經(jīng)理現(xiàn)在這情況,灶膛快空了,再不想辦法添柴,火就要滅了。"
周敏腿一軟,差點跪在地上,被小楊扶住了。"岐大夫,您得救他??!"她哭著從帆布包里掏出一沓檢查單,"醫(yī)院說查不出問題,可他明明快不行了。。。。。。"
"西醫(yī)看的是形,咱們中醫(yī)看的是氣。"岐大夫拿起一張化驗單,又放下,"他這不是臟腑壞了,是氣亂了。您想啊,他本就脾土虛弱,就像地里的土不夠肥,這陣子又老生氣,肝氣太盛——肝屬木,脾屬土,木氣太旺,就會反過來克土,這叫木乘土,《金匱要略》里說見肝之病,知肝傳脾,當先實脾,他這是沒來得及實脾,被肝氣給欺負狠了。"
他指著陳玉山的右脅:"肝在脅下,屬東方,可氣郁久了,就會往西南走——右脅屬坤位,是脾的地界,所以這兒脹痛得厲害。肝還有個本事,能藏血,就像家里的水缸,現(xiàn)在肝氣亂撞,把水缸撞破了,血就流出來了,所以大便帶血。血丟得多了,陰分就傷了,陽氣沒地方待,就像沒根的樹葉,隨時可能被風吹走——這就是陰傷陽越,再拖下去,真要出大事。"
小楊在旁邊聽得入神,忍不住問:"師父,那為啥會吐得這么厲害?"岐大夫拿起案上的茶壺,往一個倒扣的茶杯里倒水,水順著杯沿流得到處都是。"胃氣本該往下走,就像這水該流進杯里?,F(xiàn)在脾土被肝木所乘,胃氣逆上來了,就像杯子倒扣著,水存不住,自然要吐。"他放下茶壺,"所以眼下最要緊的,是先把胃氣順下去,再補回脾土,最后平肝木——這叫急則治標,緩則治本。"
當下決定用附子理中湯。岐大夫親自去藥柜抓藥,每一味都仔細挑揀。"附子要用炮制過的黑順片,每片得有三分厚,橫斷面烏黑發(fā)亮的才好。"他拿起一塊附子,對著光看,"這東西是大熱的,《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說它主風寒咳逆,邪氣,溫中,就像寒冬里的炭火,能一下子把快滅的陽氣燒起來。但它有毒,必須先煎一個時辰,把毒性煎掉,留下溫陽的藥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