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老師拿著方子往外走,小周跟著去抓藥,路過灶房時嘀咕:"原來師父您這方子,年輕人也能用啊。"
"方子是死的,人是活的。"岐大夫跟在后面,看著他往藥臼里放黃柏和酒,"他比我年輕五歲,元氣底子厚,所以黃芪減三錢;他熬夜傷血更重,麥冬就得多加——這就是辨證,不是按年齡套方子,是按元氣虛實調(diào)。"
小周蹲在灶前炒黃柏,酒氣混著藥香飄出來,嗆得他縮了縮脖子。岐大夫靠在門框上,忽然嘆了口氣:"要說這毛病加重,還得說三年前。"
"就是師奶奶走的那年?"小周記得清楚,那年春天師父瘦了好多,診病時總走神。
"嗯。"岐大夫望著灶里的火苗,"那年我五十五,本來前一年好多了,白天喝一劑補中益氣湯,晚上就能睡安穩(wěn),腿也不怎么抽了。可你師奶奶走后,頭七那天,牙花子突然脹得厲害,比五十一歲時還兇,連帶著半邊臉都木了。"
他伸手按了按自己的臉頰,像還能摸到當(dāng)時的酸脹:"那天下午我煎了藥,加了麥冬、五味子,喝下去卻沒以前管用。后半夜腿不光發(fā)熱,連腳踝都腫了,筋抽得更勤,剛把左腿伸直,右腿又抽,像兩條腿在打架。"
小周炒完黃柏,用竹篩子篩著晾:"是因為傷心耗氣?"
"可不是么。"岐大夫拿起塊炒好的黃柏,對著光看,"《黃帝內(nèi)經(jīng)》說悲則氣消,你師奶奶跟我過了三十年,她走了,我這心就像被掏了塊,元氣跟著往外漏。本來年齡大了,元氣就一年比一年薄,再這么一耗,脾更虛了,虛火自然更瘋。"
他頓了頓,又說:"那陣子我發(fā)現(xiàn)個規(guī)律:每天早上起來到中午前,牙花子能松快些,腿也不怎么燙;一過午時,太陽往南移,立馬又脹起來。你知道為啥?"
小周想了想:"上午陽氣升,師父您歇了一夜,元氣補回來點;下午陽氣降,加上傷心耗氣,元氣頂不住了?"
"差不多。"岐大夫笑了,"人這陽氣,就像田里的水,上午往上漲,下午往下退。年輕時水多,退點也不怕;年紀(jì)大了水少,再遇上傷心事,水就更淺了。中午前陽氣升,能幫著脾把虛火壓一壓;中午后陽氣降,脾沒了幫手,虛火就趁機作亂。"
他往藥柜里放黃柏時,忽然想起什么:"有次我累極了,中午在躺椅上瞇了半個時辰,醒了后牙花子居然不脹了——你看,睡覺也是補陽氣,躺著的時候,脾不用費勁運化,元氣能歇著長,比吃藥還管用。"
張老師第二天來復(fù)診,進(jìn)門就笑:"岐大夫,您那藥真神!昨晚喝了一劑,后半夜腿沒抽,牙花子也不脹了,今早吃了倆包子,一點不費勁。"
岐大夫給他搭脈,脈象比昨天勻了些:"再喝三劑,每天上午喝。記住,改卷子別超過亥時,亥時是三焦經(jīng)當(dāng)令,得讓身子歇著。"
張老師點頭應(yīng)著,忽然問:"岐大夫,我這毛病是不是跟您那腿酸牙脹一個理?都是久坐傷了脾?"
"可不是。"岐大夫指了指窗外蹲在墻角看手機的小伙子,"現(xiàn)在年輕人天天抱著手機,要么坐著要么躺著,比我這看脈案的還能熬。你問他們,是不是常覺得腿沉、牙花子腫?都是脾陰血虛,虛火亂竄鬧的。"
他忽然起身,從書架上抽下本《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翻到"黃芪"那頁:"你看這書里說黃芪主癰疽,久敗瘡,排膿止痛,大風(fēng)癩疾,五痔,鼠瘺,補虛,為啥能補虛?因為它能升陽,像給脾搭個梯子,讓元氣往上走,虛火就壓下去了。加上麥冬主心腹結(jié)氣,傷中傷飽,胃絡(luò)脈絕,羸瘦短氣,補陰又補氣,正好跟黃芪配著來。"
張老師湊過去看,字是豎排的,古奧得很,卻被岐大夫畫了不少紅圈。
"其實不光是藥。"岐大夫合上書,"你每天課間站起來走走,伸伸胳膊,讓氣血動起來;晚上睡前揉按三陰交,就在內(nèi)踝尖上三寸,揉到酸脹,能補脾陰。比光吃藥管用。"
張老師走后,小周收拾案上的藥渣,忽然指著脈案上的記錄笑:"師父,您五十一歲時還寫齒縫脹甚,夜不能寐,現(xiàn)在倒好,喝劑藥就能睡,是不是這幾年調(diào)理得好?"
岐大夫正在曬五味子,紫紅色的顆粒滾在竹匾里,像撒了把小瑪瑙:"也不全是。這幾年我學(xué)乖了,坐一個時辰就起來走走,要么去藥圃澆澆花,要么跟巷口老張下盤棋。人老了,得順著元氣走,它怕耗,我就少耗;它愛歇,我就多歇。"
他拿起顆五味子放進(jìn)嘴里,酸得瞇了瞇眼:"你看這五味子,酸能斂氣,甜能補陰,苦能清火,辣能散寒,咸能補腎——跟做人似的,得懂調(diào)和。久坐傷氣,就別硬熬;虛火上來,就用溫藥引著走,別用涼藥硬壓。"
正說著,巷口賣豆腐的王嬸探頭進(jìn)來:"岐大夫,我家老頭子這兩天腿酸,是不是也能喝您那方子?"
岐大夫笑著招手:"進(jìn)來坐,我給瞧瞧——先說說,他是不是天天蹲在豆腐攤前算賬,坐得久了?"
王嬸連連點頭:"可不是!從早蹲到晚,說他也不聽。。。。。。"
陽光透過窗欞落在脈案上,那些舊紙頁上的字跡被照得發(fā)亮,像在輕輕喘氣。小周看著師父給王嬸講"久坐傷脾",忽然明白:這元氣啊,就像條細(xì)細(xì)的河,年齡是岸,時辰是潮,你順著它走,它就安安穩(wěn)穩(wěn);你硬要逆著來,它就翻江倒海。而岐大夫手里的方子,不過是幫著把歪了的船,輕輕推回河道里罷了。
檐角的銅鈴又響了,這次風(fēng)軟,叮當(dāng)聲也輕,像在應(yīng)和藥圃里的麥冬——它們喝足了晨露,正悄悄往土里扎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