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的城邊鎮(zhèn),像被誰撒了把涼絲絲的爽氣,晨霧裹著街邊早點鋪的油條香,慢悠悠地在石板路上飄。岐仁堂的木門是老榆木的,門楣上掛著塊黑底金字的匾,“岐仁堂”三個字是前幾年鎮(zhèn)上老書法家寫的,筆鋒里帶著點溫潤的勁兒。這天剛過卯時,木門就被“篤篤篤”敲了三下,不輕不重,帶著點急切。
“來了?!闭诶镂菡硭幑竦尼蠓驊寺?,手里還捏著個裝著陳皮的陶罐——這陳皮是他自己曬的,得有十年了,表皮皺得像老樹皮,聞著卻帶著蜜香。他擦了擦手,掀開布簾走到外間,剛拉開門,就見鎮(zhèn)東頭的周嬸扶著個老頭站在門口,老頭腦袋壓得低,帽檐都快遮住臉了。
“岐大夫,可算著您開門了!”周嬸的聲音帶著點顫,伸手把老頭往門里讓,“您快瞅瞅老周,昨兒個還跟腰鼓隊的老伙計們拍著胸脯說要拿全鎮(zhèn)比賽第一呢,今晨起就成這樣了!”
被叫做“老周”的老頭——周振山,六十八了,前幾天剛過壽,頭發(fā)花白但精神頭足,是鎮(zhèn)上老年腰鼓隊的領隊,平時走哪兒都挺著腰板,今兒個卻蔫頭耷腦的,被周嬸推到診桌前,才不情不愿地抬了抬臉。
這一抬臉,岐大夫就看清了:周振山的右邊嘴角明顯往下耷拉著,左邊嘴角卻微微向上,看著像在“歪著嘴笑”,但他眼里滿是別扭和焦慮。再看眼睛,左眼閉不攏,眼白比右眼露得多些,左邊額頭上的皺紋清晰,右邊的額紋卻淺了大半,幾乎快看不見了。
“先坐下,別著急。”岐大夫指了指診桌前的凳子,聲音平穩(wěn),像秋日里的溪水,“慢慢說,昨兒個到底咋回事?”
周嬸拉著周振山坐下,自己也在旁邊的小凳上坐了,一五一十地說起來:“昨兒個下午,社區(qū)活動室里暖氣開得足,他們腰鼓隊排練——下月初不是鎮(zhèn)上要辦豐收節(jié)嘛,他們要表演。老周說活動室里人多,暖氣往左邊吹,他就坐在暖氣口邊上,說這樣暖和,排練起來有勁兒。我路過瞅了一眼,他左邊臉烤得通紅,汗珠子順著鬢角往下淌,脖子里的汗巾都濕了大半?!?/p>
“后來呢?”岐大夫拿起脈枕,放在周振山手腕下。
“后來快天黑的時候,活動室門口來了個賣糖炒栗子的,老周最饞這個,跟我說‘去買斤栗子就回來’,外套都沒顧上穿,就往門外沖。我喊他穿衣服,他說‘不遠,跑著去跑著回,凍不著’。結果等他捧著栗子回來,臉都凍得發(fā)青,說剛才出門那風‘跟小刀子似的,直往臉上刮’,還打了好幾個寒顫。”周嬸嘆了口氣,“夜里他躺下睡覺,翻來覆去的,說右邊臉發(fā)木,像貼了塊涼膏藥,我讓他起來揉一揉,他說‘可能壓著了,明兒就好’,結果今早一醒,他一照鏡子,嗷地一聲就坐起來了,說嘴歪了!”
周振山這才開口,聲音有點含糊,右邊嘴角不太受控制,說話時氣兒總往漏風的地方跑:“今早起刷牙,牙刷一放進嘴里,水就從右邊嘴角流出來;吃早飯的時候,饅頭渣全往右邊腮幫子里藏,嚼都嚼不著。岐大夫,我這臉……不會一直這樣吧?”
岐大夫三指搭在周振山的右手腕上,指尖輕輕感受著脈象。屋里靜悄悄的,只有窗外的麻雀偶爾叫兩聲。過了一會兒,他換了左手,又診了片刻,才收回手。
“你這是風邪趁虛入了經(jīng)絡?!贬蠓蚩粗苷裆剑従彽?,“《黃帝內(nèi)經(jīng)》里說‘風者,百病之始也’,風邪最會找空子鉆。你在活動室里,暖氣烤得汗出透了,這時候腠理是開著的——腠理就是咱們皮膚的毛孔,跟屋子的門似的,汗一出來,門就沒關嚴。你沒穿外套就往外跑,寒風正好從這沒關嚴的‘門’里鉆進去,順著經(jīng)絡就堵在了臉上?!?/p>
他指了指周振山的臉:“你歪的是右邊臉,這地方正是陽明經(jīng)走的路。你記不記得《傷寒論》里提過‘陽明病,面合色赤’?陽明經(jīng)有兩條,手陽明大腸經(jīng)和足陽明胃經(jīng),都打臉上過——從鼻子兩邊到嘴角,再到臉頰,全是陽明經(jīng)的地界。風邪堵在這兒,經(jīng)絡就像被堵住的水渠,氣血走不動了,臉就不聽使喚了,所以會歪、會木、會漏風?!?/p>
旁邊幫忙整理藥材的小徒弟小林湊了過來,他剛跟著岐大夫學了半年,眼睛里滿是好奇,輕聲問:“師父,之前您給我講《金匱要略》的時候,說過‘續(xù)命湯主之’,治的就是‘中風痱,身體不能自收持,口不能言’,周叔這情況,不正好用續(xù)命湯嗎?”
岐大夫笑了笑,示意小林也搭搭周振山的脈:“你摸摸他的脈,感受一下。”
小林怯生生地伸出手,三指搭在周振山的腕上,過了一會兒,皺著眉說:“脈浮浮的,按下去有點緊,再往下按,又有點緩,不像平時那么有力?!?/p>
“說得對。”岐大夫點點頭,“浮緊是有風邪在表,按下去緩,說明他這陣子氣血不算足。你想想,他最近是不是總說累?夜里睡不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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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嬸忙不迭地點頭:“可不是嘛!自從接了豐收節(jié)的表演,他天天領著老伙計們排練,從下午練到天黑,回家就說腰酸腿疼,夜里翻來覆去的,有時候還醒好幾次。我讓他歇兩天,他說‘領隊得帶頭,不能掉鏈子’,硬撐著?!?/p>
“這就是了。”岐大夫道,“續(xù)命湯雖能祛邪,但它偏于峻猛,適合風邪深入、氣血阻滯嚴重的情況。老周這是剛得的病,邪還在表,沒扎深,而且他最近氣血耗得厲害,正氣有點虛——《黃帝內(nèi)經(jīng)》說‘正氣存內(nèi),邪不可干’,他這正氣一虛,風邪才好趁虛而入。所以咱們得先把陽明經(jīng)的氣血通開,再散風邪,同時補補他的營衛(wèi),雙管齊下,才穩(wěn)妥?!?/p>
周振山聽得半懂不懂,但見岐大夫說得篤定,心里的慌勁兒少了些:“岐大夫,您說咋治就咋治,我聽您的?!?/p>
“先給你艾灸,再開方子吃藥?!贬蠓蚱鹕?,走到里屋的柜子前,取出一個小盒子,里面裝著陳年艾絨——是他去年從山里采的艾葉,曬了一年,揉成的絨,顏色是淺褐色的,聞著有股淡淡的艾草香?!鞍哪軠赝ń?jīng)絡,把堵在陽明經(jīng)里的風邪慢慢趕出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