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診藥服下半個時辰,王總忽然腹中作響。他妻子驚得起身,我卻抬手示意安靜。月光透過窗欞,在藥渣上投下斑駁光影,恰似《黃帝內(nèi)經(jīng)》里"六經(jīng)為川,腸胃為海"的圖示。
"這是脾胃氣機轉(zhuǎn)動之象。"我往銅火盆里添了塊炭,"《難經(jīng)》云呼出心與肺,吸入腎與肝,今肺金壅塞,土不生金,故用半夏通降陽明,橘紅醒脾化濕,待中焦氣機通暢,肺臟方能復其清肅之職。"
更鼓聲敲過三下,王總忽然咳出大塊白痰,痰中竟混著些許海鮮殘渣。他撐著坐起,聲音雖仍嘶啞,卻已無喘鳴:"岐大夫,我好像能
breathe。。。。。。不,能透氣了。"
"明日再服一劑,可去麻黃之半。"我鋪開宣紙寫復診方,狼毫在"三拗湯"旁添了"加厚樸、蘇子","《金匱要略》咳而上氣,喉中水雞聲,射干麻黃湯主之,然您表邪已輕,當增下氣平喘之品。"
晨光微熹時,王總已能倚著羅漢榻喝茶。他望著窗外漸止的秋雨,忽然長嘆:"以前總以為累了要補,誰知補出一身病。"
"《溫熱論》說在衛(wèi)汗之可也,到氣才可清氣。"我收拾藥碾子,見他腕間還戴著勞力士,"如今世人多如您般,以酒為漿,以妄為常,不知法于陰陽,和于術(shù)數(shù)之理。秋氣收斂,當食酸以收肺氣,您卻貪涼飲冷,又服溫補,好比在爐膛里澆熱油啊。"
王太太將診金推過來時,我瞥見紅綢包里還裹著張體檢報告,"肺紋理增粗"幾個字刺得眼疼。轉(zhuǎn)身從博古架取下《脾胃論》贈他:"回去讀讀飲食勞倦所傷始為熱中篇,比看體檢報告有用。"
四、梧桐葉落時
七日后復診,王總穿著亞麻唐裝而來,身后跟著拎艾灸盒的秘書。診室里飄著艾絨香,他伸出手時,脈象已趨和緩,右寸關(guān)仍有滑象,卻如春水漫灘,不再是先前的驚濤拍岸。
"昨晚按您說的,用生姜三片、陳皮二錢煮水,竟咳出半碗黏痰。"他解開領(lǐng)口,露出光潔的脖頸,"夜里能平躺了,老伴說我打呼嚕都輕了。"
"此為脾濕漸化之象。"我換了輕劑,將麻黃改為炙麻黃,"《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言麻黃溫,炙后則微溫,今表邪已去七八,當轉(zhuǎn)為調(diào)和肺氣。加茯苓三錢,取《金匱》病痰飲者,當以溫藥和之之意。"
說話間,徒弟端來菊花茶,菊瓣在青瓷盞里浮沉。王總忽然指著墻上的《黃帝內(nèi)經(jīng)》條幅:"岐大夫,那句秋傷于濕,冬生咳嗽,以前總以為是說農(nóng)民種地受潮,如今才知道,在寫字樓吹空調(diào)喝冰飲,也是傷于濕。"
"天地之氣,無處不在。"我望著窗外泛黃的梧桐葉,"您看這落葉,秋風起時本應(yīng)徐徐飄落,若遇暴雨狂風,便會倉促墜落。人身之氣亦如此,當升則升,當降則降,逆之則病。"
送走王總時,街角的中藥鋪正飄出焦香——有人在熬三拗湯。夕陽把"岐仁堂"的匾額染成暖金色,我翻開新的醫(yī)案本,筆尖懸在"肺鳴"二字上方,忽然想起《難經(jīng)》里"呼出心與肺,吸入腎與肝"的話。或許現(xiàn)代人的病,從來不是缺了補藥,而是少了對天地氣機的敬畏吧。
暮色漸濃時,徒弟在整理藥柜,忽然問:"師父,三拗湯為什么叫三拗?"
我望著藥柜上的麻黃、杏仁、甘草,指尖拂過《傷寒論》注本:"拗者,逆也。逆常法而用之,方能逆病勢而挽之。就像這申城的秋風,看似蕭瑟,實則是天地在收斂陽氣,若能順之,便是最好的補藥。"
窗外,最后一片梧桐葉打著旋兒落下,正落在藥鋪門口的青石上。遠處傳來夜市的喧囂,卻比往日安靜許多,仿佛天地都在這一碗藥湯里,懂得了"順"的玄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