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的雨下得黏糊糊的,像把沒擰干的抹布往人身上擦。岐仁堂門口的青石板縫里冒出層青苔,被往來的鞋底蹭得發(fā)亮。小林正蹲在門檻上翻《朱丹溪醫(yī)案》,鼻尖快碰到書頁了——師父說今天要講"痰濁致瀉"的案子,讓他先預(yù)習(xí)著。
"吱呀"一聲,木門被推開,帶進(jìn)股濃重的藥味和潮氣。進(jìn)來的是住在后街的張大爺,七十出頭,背有點駝,手里拄著根棗木拐杖,每走一步都要喘三喘。他身后跟著女兒張大姐,手里攥著個布包,眼圈紅得像剛哭過。
"岐大夫,您救救我爹吧!"張大姐把布包往柜臺上一放,聲音抖得厲害,"拉了仨月了,城里醫(yī)院跑遍了,化驗單打了一沓,藥吃了半筐,咋就好不了呢?"
張大爺往診凳上坐,剛沾著凳面就"哎喲"一聲,趕緊直起腰,手捂著肚子:"一到后晌就拉,稀得像淘米水,夜里能起五六回夜,褲腰都松了兩扣。。。。。。"他瘦得顴骨高高凸起,下巴上的胡子花白,貼在皮膚上像層霜,可眼睛倒還亮,透著股不服輸?shù)膭艃骸?/p>
岐大夫放下手里的銅藥戥,伸手搭脈。手指剛搭上寸口,眉頭就輕輕挑了下。小林湊過去,見師父的手指隨著脈跳輕輕起伏,過了好一會兒才換另一只手。"尿少?"岐大夫問。
"少!"張大姐接話,"一天就尿兩回,顏色倒不黃,清得像井水。"
"胃口呢?"
張大爺咂咂嘴,聲音有點含糊:"不想吃,胸口堵得慌,像揣了團(tuán)棉花。就。。。。。。就還能喝兩口粥。"
岐大夫讓他張嘴看舌苔。老人費力地張開嘴,舌面上鋪著層厚厚的白膩苔,膩得像剛熬好的豬油,中間還沾著些黃點點。"這仨月,都吃了些啥?"
張大爺眼神躲閃了一下,沒吭聲。張大姐嘆了口氣:"不瞞您說,我爹這病,怕是跟吃鯉魚有關(guān)。"
"鯉魚?"小林愣了,手里的筆差點掉地上。
"可不是嘛!"張大姐眼圈又紅了,"我娘去年走的,臨走前跟我爹說,她這輩子最愛吃他做的紅燒鯉魚。我爹就記心里了,從開春到現(xiàn)在,天天買條鯉魚紅燒,頓頓不落。我說過他多少回,魚吃多了膩,他不聽,說你娘在天上看著呢,我得替她吃。。。。。。"
岐大夫點點頭,拿起桌上的竹制茶則,指著《金匱要略》里的"痰飲篇":"朱丹溪先生說過,魚生火,肉生痰。鯉魚性溫,味厚,天天吃,就像給灶膛里塞濕柴,燒不起來,倒冒黑煙。"他轉(zhuǎn)頭問張大爺,"您是不是覺得身子沉,像背了塊濕棉絮?"
張大爺愣了愣,點頭如搗蒜:"是!是!不光沉,還總覺得嗓子眼黏糊糊的,咳不出咽不下,跟卡了口痰似的。"
"這就對了。"岐大夫放下茶則,走到窗邊推開半扇窗。雨絲斜斜地飄進(jìn)來,帶著股潮濕的土腥味。"您這不是普通的拉肚子,是痰濁堵了道。脾是管運化的,就像家里的抽油煙機(jī),天天對著油煙熏,濾網(wǎng)早糊住了。魚吃多了生痰濕,脾運化不動,就往下走,跑到大腸里。"
他拿起筆畫了個簡圖:"肺和大腸是親兄弟,肺管吸氣,大腸管排便,就像樓上樓下共用一根排水管。肺里積了痰,樓下的大腸能好嗎?痰濁堵在腸子里,就像下水道塞了油膩,水排不凈,可不就拉肚子了?"
小林在旁恍然大悟:"師父,這就是肺與大腸相表里吧?"
"沒錯。"岐大夫笑著點頭,"《黃帝內(nèi)經(jīng)》說飲入于胃,游溢精氣,上輸于脾,脾氣散精,上歸于肺。脾出了問題,肺也跟著受累,肺里的痰往下竄,大腸就亂了套。"
張大姐聽得直皺眉:"那。。。。。。那該咋辦?醫(yī)院開的止瀉藥,吃了就好點,停了又拉,總不能一輩子靠藥頂著吧?"
岐大夫沒直接回答,而是問張大爺:"您這三個月,人瘦了,可精神頭還行?"
張大爺挺了挺腰:"還行!我每天早上還能繞著后街走兩圈,就是拉得腿軟。"
"這就好辦。"岐大夫轉(zhuǎn)身開方子,"您這是氣有余而形不足,底子沒垮,就是痰濕堵了路。朱丹溪治這類病,最擅長因勢利導(dǎo)——痰在上,就讓它吐出來;痰在下,就讓它瀉出去。您這痰濁從肺到腸,根子在上,得往上引。"
張大姐嚇了一跳:"往上引?要。。。。。。要催吐?"她聽過村里老人說,以前郎中治病,會讓人喝藥后吐,總覺得那是"下猛藥",怪嚇人的。
岐大夫看出她的顧慮,笑了笑:"《傷寒論》里說,病痰飲者,當(dāng)以溫藥和之。但您這是陳年老痰,像鍋里結(jié)的油垢,得用點猛火燎一燎。吐法不是瞎吐,是幫身體把堵在上焦的痰濁排出去,肺清爽了,大腸自然就順了。"
他拿起藥柜里的吳茱萸,一股辛辣味飄了出來:"吳茱萸溫胃散寒,陳皮理氣化痰,青蔥通陽,生姜暖胃,再加兩勺砂糖調(diào)味。這些藥熬成濃湯,喝下去能把痰濁攪活了,再用手指探喉嚨,輕輕一催就吐出來,不費勁。"
張大爺皺著眉:"吐出來。。。。。。能管用?我這可是拉肚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