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點半,城邊老槐樹的影子剛斜斜搭到岐仁堂的青石板臺階上,藥香就順著半開的木門漫了出來。岐大夫正站在柜臺后翻曬陳皮,指腹捻過那些帶著年份的橘紅色果皮,空氣里混著蒼術(shù)的辛香和甘草的微甜——這是他開館二十多年的老規(guī)矩,卯時曬藥,辰時開診,借著晨光把藥材里的“氣”理順了。
“岐大夫,您給看看吧!”木門被“吱呀”一聲推開,帶進一股帶著晨露的潮氣。進來的是個穿藏青色夾克的年輕人,三十出頭,額角還帶著汗,手里攙著個老爺子。老爺子頭發(fā)花白,梳得整整齊齊,就是臉膛紅得厲害,像揣了個小火爐,走兩步就停下來咳,痰盂里很快浮起一層白黏黏的東西。
“小朱啊,這是你家老爺子?”岐大夫放下手里的陳皮,搬過兩把藤椅。他認得這年輕人,是隔壁小區(qū)的朱陽山,前陣子剛帶他媳婦來看過產(chǎn)后身虛。
朱陽山把老爺子扶到椅子上,自己蹲在旁邊喘氣:“是我舅舅,陳建國,六十了。這陣子臉一直紅著,跟喝了二鍋頭似的,還總吐痰,口干得厲害,昨天半夜又拉了三次,我趕緊拉他過來了?!?/p>
陳建國喘勻了氣,擺擺手讓外甥別說了,自己直起腰,從口袋里掏出個小本子:“岐大夫,我自己琢磨著,這病不復(fù)雜。你看啊,我臉紅是有熱,吐痰是有濕,又拉又渴,肯定是脾經(jīng)濕熱?!彼_本子,上面用圓珠筆寫著幾味藥:半夏、陳皮、黃連、枳實……“我照著老方子加了幾味,二陳湯打底,加黃連清濕熱,枳實往下導(dǎo),還有神曲麥芽助消化,吃了三副,一點用沒有?!?/p>
岐大夫沒接話,先看了看陳建國的舌苔。伸出來的舌頭胖大,邊緣有一圈淡淡的齒痕,苔是白的,中間有點黃,像蒙了層薄霜。他又伸出手,指尖搭在陳建國的腕脈上,左手按寸關(guān)尺,右手食指、中指、無名指分別搭在寸脈、關(guān)脈、尺脈的位置,指尖輕輕往下壓。
診室里靜悄悄的,只有藥柜抽屜偶爾被風吹得“咔噠”響。朱陽山大氣不敢出,瞅著岐大夫的眉頭慢慢蹙了起來。
“左手關(guān)脈,弦緊得像拉滿的弓;右手關(guān)脈,弦大得像鼓起來的帆?!贬蠓蛩砷_手,又換了另一只手,“老爺子,您這不是濕熱。”
陳建國愣了一下,把小本子往口袋里一塞:“怎么不是?臉紅、有痰、拉肚子,哪樣不是濕熱的模樣?”
岐大夫倒了杯溫水遞過去:“您先喝口水。臉紅不一定是熱,可能是‘氣’竄得太厲害;有痰也不一定是濕,脾太虛了,水濕留不住,也會變成痰;拉肚子更不是光靠‘導(dǎo)’就能好的,得看看是誰在‘欺負’脾?!?/p>
他指了指墻上掛的那張《臟腑生克圖》,圖上肝屬木,脾屬土,木的枝條正斜斜壓在土堆上?!澳催@肝木和脾土,就像院子里的樹和菜地。樹長得太瘋,根須亂串,就會把菜地的土拱松,菜就長不好?,F(xiàn)在您的肝木,就跟沒澆水的樹似的,干得枝椏發(fā)脆,一使勁就往脾土上撞。”
陳建國瞇著眼瞅那張圖:“肝木克脾土?我聽說過這個,可我肝沒疼啊。”
“不一定疼才是病。”岐大夫從藥柜里拿出一小段干柴胡,“肝主疏泄,就像家里的通風扇,得讓氣順順當當?shù)?。您是不是這陣子總操心?夜里睡不著?”
這話戳中了陳建國的心事。他退休前是中學老師,一輩子好強,退休后閑不住,天天盯著兒子考公務(wù)員,女兒找對象,夜里躺床上翻來覆去琢磨,經(jīng)常到后半夜還在陽臺抽煙?!笆怯悬c睡不著,可這跟拉肚子有啥關(guān)系?”
“關(guān)系大了?!贬蠓虬巡窈呕爻閷?,“《黃帝內(nèi)經(jīng)》里說,‘人臥則血歸于肝’,夜里不睡,肝就得不到血的滋養(yǎng),就像樹沒水澆,枝子就會變硬,這叫‘肝失濡養(yǎng)’。您左手關(guān)脈弦緊,就是肝木干得發(fā)緊,想從腎那里借點水——腎屬水,本是滋養(yǎng)肝木的,可您老熬夜,腎水早就不夠了。”
他又拿起一塊白術(shù),放在手里掂了掂:“肝木一燥,就愛‘欺負’脾土。脾本來是管運化的,吃進去的東西,喝進去的水,都靠它變成氣血。現(xiàn)在肝木老來‘拱’它,脾就虛了,水濕運化不了,就變成痰;氣血造不出來,嘴巴就干;脾土被克得太厲害,固不住腸子,就拉肚子。您那臉紅,不是真有熱,是肝木把氣往上頂,郁在臉上了?!?/p>
陳建國聽得直皺眉:“那我加的黃連、枳實,不都是治這些的?”
“黃連是苦寒的,像冰錐子,能扎破濕熱,可您這不是濕熱,是脾太虛,用黃連就像往蔫了的菜上潑冰水,越潑越蔫?!贬蠓蚰闷鹦”咀?,指著“枳實”兩個字,“枳實是往下通的,可您的脾已經(jīng)虛得兜不住東西了,再用枳實往下導(dǎo),就像本來就漏的米袋,還使勁往下抖,米漏得更快?!?/p>
朱陽山在旁邊聽著,突然想起什么:“岐大夫,我舅舅年輕時候是長跑運動員,老說自己身體底子好,退休后還天天去公園跳廣場舞,有時候跳得滿頭大汗,回來就灌冰啤酒。”
“這就對了。”岐大夫點點頭,“年輕時耗得多,年紀大了就容易虛?!镀⑽刚摗防镎f,‘脾胃為后天之本’,就像家里的糧倉,得省著用。您老跳得大汗淋漓,是耗氣;喝冰啤酒,是傷脾——脾怕涼,就像菜怕凍,一凍就爛了。再加上操心熬夜耗腎水,肝木沒水養(yǎng),可不就來欺負脾土了?”
陳建國還是不太信,他從年輕就愛研究偏方,總覺得自己的判斷沒錯:“那按你說的,該怎么治?”
“得先把脾土補起來,讓它能扛住肝木的‘欺負’;再給肝木澆點水,讓它別那么燥?!贬蠓蜃叩剿幑袂埃_抽屜開始抓藥,“《傷寒論》里說,‘見肝之病,知肝傳脾,當先實脾’,就是這個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