岐仁堂的銅環(huán)門環(huán)被叩響時,正是處暑后第一個陰雨綿綿的清晨。檐角的銅鈴在雨霧里晃出細碎的聲響,混著后院藥圃里紫蘇與薄荷的清香,漫進診室。岐大夫正坐在梨花木案前,用羊毫筆蘸著朱砂,在泛黃的《黃帝內(nèi)經(jīng)》封面上補寫"靈蘭秘典論"五個小楷——這是他每日辰時必做的功課,說要讓經(jīng)文里的醫(yī)理借著筆墨滲進心里。
"吱呀"一聲門開了,帶進一股潮濕的寒氣。來人是王佩茹,三個月前在cbd寫字樓里做審計的那位女士,此刻穿著件月白色棉衫,袖口沾著些藥汁的褐色痕跡。她手里捧著個青瓷藥罐,罐沿還留著昨夜煎藥的焦香,見了岐大夫,原本緊繃的肩背忽然松了些,眼圈卻紅了。
"岐大夫,您瞧瞧。。。。。。"她聲音里帶著怯意,伸手解開衣領(lǐng)。三個月前左脅下那處鵪鶉蛋大的硬結(jié),此刻已經(jīng)消得只剩淺淺的指印,皮膚下隱約能摸到些溫潤的軟肉。岐大夫示意她坐下,三指輕搭在她的寸口脈上,指腹下的脈象不再像初診時那般弦細如刀刮,倒像初春解凍的溪流,雖仍有滯澀,卻已見流暢。
"舌面的膩苔褪了大半,只是舌尖還有些紅。"岐大夫接過她遞來的舌苔照片——這是他教患者做的,每日晨起對著銅鏡拍一張,觀察苔色變化。照片里的舌面淡紅,邊緣的齒痕淺了許多,比起初診時那層厚厚的白膩苔,確實清爽了不少。
"記得您初來那天,雨下得比今日還大。"岐大夫翻開王佩茹的醫(yī)案,泛黃的宣紙上記著:"癸卯年小暑,王某,女,三十有五。左脅下結(jié)癥如梅核,按之堅硬,推之不移。脈左關(guān)弦緊,右關(guān)沉弱,舌淡苔白膩,邊有齒痕。訴三月來夜寐不寧,寅時必醒,醒后冷汗透衫,納谷不香,日食不過二合。"
王佩茹點頭,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藥罐:"那天在醫(yī)院做了ct,說是什么占位性病變,讓做穿刺。我抱著報告在雨里站了半小時,腿都麻了。。。。。。"她忽然笑了,眼角的細紋里還藏著些驚魂未定,"您當(dāng)時讓我伸出舌頭,說這不是什么大病,是肝脾鬧了別扭,我還不信呢。"
岐大夫取過案頭的《金匱要略》,翻到"瘧病脈證并治"篇,指著"病瘧以月一日發(fā),當(dāng)以十五日愈,設(shè)不差,當(dāng)月盡解。如其不差,當(dāng)云何?師曰:此結(jié)為癥瘕,名曰瘧母,急治之,宜鱉甲煎丸"一段,筆尖在"癥瘕"二字下畫了道弧線:"您這病,在古籍里叫癥,是氣結(jié)血凝而成。《黃帝內(nèi)經(jīng)》說肝藏血,脾統(tǒng)血,您常年伏案審計,盯著報表時肝氣緊繃如拉滿的弓,這叫肝失疏泄;又因項目壓力常忘了吃飯,脾土就像久旱的田,沒法好好運化水谷,痰濕就像田里的雜草,攢多了便成了硬結(jié)。"
他從藥柜里取出個錦囊,倒出幾粒黑褐色的藥丸,丸藥表面裹著層薄薄的蜜衣,湊近了能聞到鱉甲的腥氣混著柴胡的清苦:"這鱉甲煎丸,是《金匱要略》里的古方,我給您加了三味藥。"說著拿起一枚藥丸,用銀刀輕輕剖開,"您看這里的黃色藥芯,是子洲的黃芪,三年生的,斷面如金,能補一身之氣;褐色的是醋制莪術(shù),莪術(shù)本是辛烈之品,經(jīng)醋泡后藥性入肝,能化血瘀又不傷正氣;最外層這層白霜,是蜜炙柴胡,柴胡能疏肝,蜜炙后添了些甘味,正好調(diào)和肝脾。"
王佩茹聽得入神,忽然想起什么:"您讓我每日辰時艾灸足三里,起初我嫌煙大,偷偷省了兩次,結(jié)果那天藥喝下去總覺得腹脹,這才信了您的話。"岐大夫聞言笑了,指著診室墻上的經(jīng)絡(luò)圖:"足三里是胃經(jīng)合穴,《靈樞》說合治內(nèi)腑,艾灸這里就像給脾土添柴,您想想,鍋里的水要燒開,光有藥材不夠,還得有火呀?這艾灸的溫煦,就是幫脾運化的火。"
正說著,藥童阿明端著個砂鍋進來,鍋里的藥汁正咕嘟冒泡,飄出股當(dāng)歸混著生姜的暖香。"這是給李大爺熬的當(dāng)歸四逆湯。"阿明放下砂鍋,給岐大夫遞過張字條,"李大爺家小子說,他爹脅下的腫塊消了一半,就是夜里還畏寒,想讓您再調(diào)調(diào)方子。"
岐大夫接過字條,眉頭微蹙:"李大爺?shù)暮疂癖韧跖康母斡舾p人。"他轉(zhuǎn)向王佩茹,"您是氣郁化火,他是寒凝血瘀,雖都是癥瘕,治法卻大相徑庭。"說著翻開李大爺?shù)尼t(yī)案,"他初來那天,穿件洗得發(fā)白的藍布褂,左脅下的腫塊硬得像塊凍住的土坷垃,皮膚摸上去冰涼,脈沉得像石沉水底,舌面一層白苔,刮都刮不動——這是常年在田間受了寒濕,又因兒子娶媳婦急著掙錢,郁氣裹著寒氣,在經(jīng)絡(luò)里結(jié)成了塊。"
"那他用什么藥呢?"王佩茹好奇地問。岐大夫從藥柜最下層取出個陶罐,倒出些深褐色的藥塊,斷面泛著油光:"這是酒浸的大黃蟲丸,《金匱要略》里治虛勞干血的方子。您看這蟲,就是土元,得是河南伏牛山的,那里的土元背甲厚,藥性足,能破瘀血;配上酒大黃,就像給寒冰潑熱水,既能散寒又能通瘀。但李大爺年近六旬,正氣虛了,我又加了鹿角霜,《本草綱目》說鹿角霜溫腎助陽,收斂止血,正好補他耗損的陽氣。"
窗外的雨漸漸小了,檐角的水滴在青石板上敲出"嗒嗒"的聲。王佩茹忽然想起什么:"前幾日我去菜市場,見有人賣抗癌神藥,說吃了包好,您說那管用嗎?"岐大夫聞言放下手中的藥杵,指著案頭的《傷寒論》:"仲景先師說觀其脈證,知犯何逆,隨證治之。治病就像治水,有的是山洪暴發(fā),得用猛藥泄洪;有的是河道淤塞,得慢慢疏通。哪有一味藥治百病的道理?您看這藥材,柴胡能疏肝,但用多了會耗氣;黃芪能補氣,用錯了會助火。就像您審計報表,得看每筆賬的來龍去脈,中醫(yī)看病,也得瞧著人的氣血虛實,這才是辨證論治的道理。"
說話間,門環(huán)又響了,這次進來的是個扎著馬尾辮的姑娘,手里抱著束沾著雨珠的桂花,正是三個月前來看乳癰的小滿。她穿著件淺綠校服,胸前的衣襟鼓鼓囊囊,見了岐大夫,從懷里掏出個小布包:"岐大夫,您看我繡的平安符,給您掛在藥柜上吧。"布包里是個繡著"杏林"二字的錦囊,針腳歪歪扭扭,卻透著股認真勁兒。
岐大夫接過錦囊,順手摸了摸小滿的頭:"讓師父瞧瞧,腫塊消得如何了?"小滿紅著臉解開校服紐扣,左乳外側(cè)原本核桃大的硬結(jié)已經(jīng)摸不真切,只剩些淺淺的痕跡。"脈象也順了。"岐大夫診過脈,笑意更深了,"初來時您左乳脹得像顆青杏,一碰就疼,脈弦得像繃緊的琴弦,舌尖紅得像點了朱砂——這是肝郁化火,循著肝經(jīng)竄到了乳房?!锻饪普凇氛f乳癖乃乳中結(jié)核,形如丸卵,或墜重作痛,其核隨喜怒消長,您考研壓力大,又和室友鬧了別扭,肝氣郁在心里,就像茶壺里的水燒得太沸,總得找個出口,乳房正是肝經(jīng)所過之處,自然就結(jié)了塊。"
他從抽屜里取出個琉璃瓶,里面裝著淺棕色的膏劑,開蓋時飄出股沒藥混著凡士林的香氣:"這是改良的犀黃丸膏,您看這膏體里的金紅色顆粒,是麝香混著牛黃,能清熱解毒;褐色的是沒藥和乳香,《本草綱目》說它們活血止痛,消腫生肌,調(diào)在凡士林里外敷,既能消腫又不傷皮膚??诜姆阶樱玫氖清羞b散加夏枯草,逍遙散疏肝健脾,夏枯草專走肝經(jīng),能清肝火、散郁結(jié),就像給乳房的腫塊撒了把清涼的雨。"
小滿聽得認真,忽然問:"那我以后是不是不能生氣了?"岐大夫指著窗外的桂花樹:"你看這桂花,雨打風(fēng)吹時也會落,但根扎得深,過幾日又能開得熱鬧。人也一樣,哪能不生氣?只是別讓氣郁在心里。《黃帝內(nèi)經(jīng)》說怒傷肝,喜傷心,關(guān)鍵是怒則氣上,喜則氣緩,有了情緒要像流水一樣疏導(dǎo),不是堵著。您現(xiàn)在每天傍晚去操場跑兩圈,把郁氣散出去,比什么藥都管用。"
正說著,阿明端著個托盤進來,上面放著三碗藥茶:"師父,該喝辰時茶了。"一碗是給王佩茹的陳皮茯苓茶,陳皮是三年陳的,泡在水里浮起些金黃的油星;一碗是給小滿的玫瑰枸杞茶,玫瑰花瓣在水中舒展,像小小的胭脂云;還有一碗是給李大爺留的生姜艾葉茶,姜味辛辣,混著艾葉的苦香。
岐大夫端起自己的那碗黃芪茶,望著窗外漸漸放晴的天:"治病就像種莊稼,得順應(yīng)時節(jié)。王女士您是肝郁,要像春風(fēng)拂柳那樣疏肝;李大爺是寒濕,得像冬日暖陽那樣溫陽;小滿是肝火,該像夏雨潤田那樣清熱。但最根本的,還是《黃帝內(nèi)經(jīng)》說的恬惔虛無,真氣從之,精神內(nèi)守,病安從來——心定了,氣血自會順暢,哪還有腫塊立足的地方?"
雨停了,陽光從云縫里漏下來,照在診室的藥柜上,幾百個藥罐的玻璃蓋反射出細碎的光。王佩茹接過藥茶,看著杯底沉著的茯苓塊,忽然覺得心里踏實了許多;小滿捧著玫瑰茶,鼻尖縈繞著花香,想起昨夜和室友和解時的笑臉;阿明正往砂鍋里加當(dāng)歸,藥香混著陽光的味道,漫出岐仁堂的門,漫過青石板路,漫向遠處漸漸熱鬧起來的街巷。
岐大夫翻開新的醫(yī)案紙,提筆寫下:"醫(yī)者,不僅治人之病,更治人之心。心若安和,藥石自效;心若浮躁,靈丹難醫(yī)。"筆尖的墨汁在宣紙上暈開,像一顆穩(wěn)穩(wěn)跳動的心臟,在藥香里靜靜搏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