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絲裹著潮氣,把青石板路潤得發(fā)亮。岐仁堂的木門被推開時,銅鈴"叮鈴"一聲撞碎了藥香里的寧靜?;⒆拥е⒆記_進診室,粗布褂子下擺還滴著泥水,女人緊隨其后,褲腳沾著田埂上的青苔,兩人臉上的焦急比屋外的雨還密。
"岐大夫!您快救救娃!"女人的聲音劈了叉,懷里的虎頭鞋掉在地上,滾出半尺遠(yuǎn)。
岐大夫正對著窗臺上的菖蒲整理《傷寒論》批注,聞言放下狼毫。他看清那孩子的模樣,眉頭倏地蹙起——兩歲的虎子燒得像塊火炭,小臉通紅卻毫無血色,睫毛上掛著汗珠,嘴唇干裂得像曬焦的河床。最要緊的是那呼吸,急促得像破舊風(fēng)箱,每一次吸氣都帶著鼻翼的扇動,胸口起伏得像驚濤里的小船。
"出疹子三天了?"岐大夫伸手探向孩子的額頭,指腹觸到一片滾燙,卻在掀開衣襟時愣住了。本該鮮紅透亮的疹子灰蒙蒙的,像被雨水打蔫的野草莓,密密麻麻地趴在皮膚底下,毫無生機。
"是麻疹。"虎子爹抹了把臉,雨水混著汗水流進脖子,"村里赤腳醫(yī)生給開了銀翹片,還有些帶苦味的藥面,說是清熱的。頭天吃了還行,今早起來就成這樣了,燒得更厲害,還抽風(fēng)。。。。。。"
岐大夫的手指搭上虎子的腕脈,指下的脈搏快得像受驚的兔子,卻細(xì)弱得幾乎抓不住。他又翻開孩子的眼皮,眼白泛著青,再看舌苔,舌尖紅得刺眼,舌根卻堆著層白膩的苔,像結(jié)了層薄霜。
"孩子渴嗎?"
"渴!"女人急忙點頭,"抱著水瓢不放,可喝兩口就吐,吐的都是清水,帶著白沫子。"
"大小便呢?"
男人的聲音低了下去:"今早拉了兩回,都是綠黢黢的水,跟凍壞的菠菜湯似的,還帶著腥氣。。。。。。"
岐大夫猛地站起身,藥柜前的銅秤被帶得晃了晃,秤砣撞在柜板上"當(dāng)啷"響。"錯了!全都錯了!"他指著窗外的雨,"這疹子是借陽氣往外透,好比燒柴,得借著火候慢慢燃。你們用寒涼藥一澆,火被壓下去,疹子透不出來,全憋在里頭了!"
女人"哇"地哭出聲:"那咋辦???娃剛才抽風(fēng),身子往后挺,眼睛翻得只剩白的。。。。。。"
"莫慌。"岐大夫轉(zhuǎn)身從藥柜最下層抽出個陶甕,揭開紅布封口,一股濃烈的辛香混著陳氣漫出來。他用銅藥匙舀出塊黑褐色的東西,沉甸甸的,斷面帶著細(xì)密的紋路——是附子,足有巴掌大。
"這是。。。。。。"虎子爹盯著那東西,臉色發(fā)白,"俺聽老輩說這是毒藥啊!"
岐大夫把附子放在案板上,拿起片刀細(xì)細(xì)切片:"《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里說,附子主風(fēng)寒咳逆邪氣,溫中,破癥堅積聚,血瘕,寒濕踒躄,拘攣膝痛,不能行步。它是猛藥,卻不是毒藥。當(dāng)年吳佩衡先生用附子救了多少麻疹轉(zhuǎn)陰的孩子,就靠這味藥能回陽救逆。"
他一邊說話一邊切藥,刀片劃過附子的脆響在雨聲里格外清晰:"你們看這娃,表面燒得厲害,手腳卻冰得像塊鐵,這是《傷寒論》里說的少陰病,脈微細(xì),但欲寐。他渴得厲害卻喝不下水,喝了就吐,是因為陽氣太虛,水液運化不了,都積在胃里。還有那綠黑的大便,《脾胃論》說得明白,脾胃虛則濕自內(nèi)生,中宮虛寒到極致,才會拉出這種像凍住的綠水。"
女人突然想起什么,從兜里掏出個油紙包:"俺們還給他喂過這個,村醫(yī)說滋陰的。。。。。。"
岐大夫打開一看,是些麥冬、玉竹的碎末,眉頭皺得更緊:"《黃帝內(nèi)經(jīng)》講陽氣者,若天與日,失其所則折壽而不彰。這娃本就陽氣被寒涼所傷,你們再用滋陰藥,好比給快熄滅的火堆澆冷水!現(xiàn)在是陰極似陽,寒極生熱,再拖下去,真要回天乏術(shù)了。"
說話間,虎子突然抽搐起來,四肢猛地往后挺,牙關(guān)咬得咯咯響。女人尖叫著想撲過去,被岐大夫一把拉?。?按住他的手腳,別讓咬著舌頭!"他轉(zhuǎn)身從抽屜里摸出根銀針,在燈火上燎了燎,快準(zhǔn)地刺入人中穴。
銀針捻轉(zhuǎn)片刻,虎子的抽搐漸漸停了,卻開始發(fā)迷,眼皮耷拉著,只剩微弱的呼吸。岐大夫擦了擦額頭的汗,走到案前提筆疾書,狼毫在宣紙上劃過的聲音格外用力:"白通湯加肉桂,附子用六十克!"
"六十克?"男人失聲喊道,"俺們村醫(yī)最多用三克啊!"
岐大夫放下筆,目光沉沉地看著他:"《傷寒論》里白通湯本是治少陰病,下利,脈微者,現(xiàn)在這娃不僅下利,還陽氣將脫,非大劑量不能挽回來。吳佩衡先生說過,附子的毒不在分量,在火候。你看這藥柜上的砂鍋,我親自盯著煎,先用武火煮沸,再轉(zhuǎn)文火煨足三個時辰,每隔半個時辰嘗一次,直到嘴里沒有發(fā)麻的感覺,保證安全。"
他把切好的附子片倒進砂鍋,又抓了大把蔥白和生姜,都是帶著泥土氣息的鮮貨。"蔥白要帶須,《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說它主傷寒寒熱,出汗,中風(fēng),面目腫,能引陽氣上行;生姜得用老姜,性烈,能溫胃散寒。這兩味配著附子,就像給快滅的火堆添柴,再借股風(fēng),才能讓陽氣重新燃起來。"
藥鍋坐在煤爐上,很快就咕嘟起來,白色的蒸汽裹著濃烈的藥香漫了滿室。岐大夫搬了張竹凳守在爐邊,時不時用竹筷攪一攪,藥湯漸漸變成深褐色,像陳年的醬油。他捻起一點湯汁嘗了嘗,眉頭微蹙:"還得再煮,舌尖有點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