岐仁堂的青石板路剛被秋雨洗過,泛著潮潤的光。檐下掛著的干艾草滴著水珠,混著藥柜里飄出的當歸香,在清晨的風(fēng)里纏成一團。岐大夫正蹲在階前翻曬吳茱萸,朱紅色的小顆粒滾在竹匾里,像撒了把碎瑪瑙——這是上周從山里收來的新貨,得趁晴好天曬透了,留著炮制黃連用。
"岐大夫!岐大夫!"巷口傳來急促的腳步聲,跟著是輛黑色轎車"吱呀"停在門口。車門打開,一個穿西裝的年輕人扶著個中年男人下來,男人弓著腰,一手捂肚子,一手按在脅下,臉色蠟黃,額頭上滲著冷汗,連說話都發(fā)虛:"快。。。。。。快給看看,這疼得快站不住了。"
岐大夫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往竹椅上遞了個靠墊:"先坐下,緩口氣。"他打量著男人——五十來歲,西裝料子考究,卻皺巴巴的,領(lǐng)帶歪在一邊,眼窩發(fā)青,眼角還有沒消的紅血絲,一看就是熬了夜又動了氣。
"我姓王,開了家建材廠。"男人喘著氣說,手還沒離開肚子,"昨天跟人吵了架,氣得渾身發(fā)抖,夜里就開始肚子疼,拉了三四回,胳肢窩下面這兩塊地方脹得慌,胸口也悶,吃不下東西,還吐了好幾次痰涎,一會兒覺得冷,一會兒又熱得冒汗,腦子也昏沉沉的。。。。。。"
旁邊的年輕人是他的助理小張,趕緊補充:"岐大夫,王總這兩年老這樣,一著急就犯毛病,之前在醫(yī)院拿過藥,吃著就好點,停了又犯,這次特別厲害,早上連喝水都吐。"
岐大夫伸手搭在王總手腕上,指腹按在寸關(guān)尺三處,指尖下的脈跳得又快又弦,像繃緊的弓弦。他又讓王總伸出舌頭——舌尖紅得發(fā)亮,舌中間卻鋪著層白膩苔,邊緣還有齒痕。
"最近是不是總熬夜?吃飯也沒準點?"岐大夫收回手,拿起案上的脈案本。
王總嘆口氣:"可不是嘛!廠里趕工期,天天盯到后半夜,早飯基本不吃,午飯就在工地對付一口。昨天是因為供應(yīng)商送的鋼筋不合格,我當場就發(fā)了火,指著鼻子跟他吵了半個鐘頭,吵完就覺得胸口堵得慌。。。。。。"
岐大夫在脈案上寫著"怒后脅脹、腹痛泄瀉、往來寒熱、納差嘔涎",筆停了停,抬頭對小張說:"去灶房倒杯溫米湯來,別太燙。"又轉(zhuǎn)向王總,"你這病,不是身子虛,是氣堵在了里頭。"
"氣堵了?"王總皺著眉,"我也覺得胸口像塞了團棉花,可怎么連肚子也疼?"
"《黃帝內(nèi)經(jīng)》里說怒傷肝,肝就像咱們身子里的調(diào)度官,管著氣血流通。你昨天發(fā)那么大火,肝這調(diào)度官就亂了陣腳,肝陽往上沖,肝氣往兩邊擠,所以你兩脅脹、胸口悶——那是肝氣堵在了少陽經(jīng)上。"岐大夫指了指診室墻上掛的經(jīng)絡(luò)圖,"少陽經(jīng)從脅下過,肝氣一堵,這經(jīng)就像被掐住的水管,水過不去,就脹得疼。"
他又拿起桌上的兩個瓷瓶,一個裝著曬干的柴胡,一個放著陳皮:"肝屬木,脾屬土,木得靠土養(yǎng),可木太旺了,就會反過來欺負土。你這肝火旺得像燒紅的柴火,脾這土就被烤得干巴巴的,沒法好好干活——脾管消化,管不住就拉肚子;脾管收涎,收不住就吐痰;脾不運化,你就吃不下飯。這叫肝木乘脾土,不是簡單的上火,是氣亂了套。"
正說著,小張端來溫米湯。王總喝了兩口,沒再吐,臉色稍緩:"那。。。。。。該吃什么藥?我之前吃的清火片,越吃越覺得肚子涼。"
"你這不是實火,是氣火,清火片是苦寒藥,吃了更傷脾。"岐大夫起身往藥柜走,"得用小柴胡湯打底——這是張仲景《傷寒論》里的方子,專門調(diào)少陽經(jīng)的亂氣。你看你往來寒熱、胸脅苦滿、嘿嘿不欲飲食,這不正是小柴胡湯證的原話?"
他一邊說一邊抓藥:"柴胡疏肝,像解開擰住的繩子;黃芩清少陽的熱,但不能多,怕苦寒傷脾;黨參、甘草補點氣,幫脾扛??;半夏、生姜止嘔化痰,讓你別再吐涎。。。。。。"
抓完藥,他又從抽屜里拿出個陶罐,里面裝著深褐色的黃連,不是平時見的黃色:"還得加這個——制黃連。"
王總好奇地看著:"這黃連怎么是褐色的?跟我以前見的不一樣。"
"這是用吳茱萸制過的。"岐大夫笑著解釋,轉(zhuǎn)身從竹匾里抓了把吳茱萸,"你看,就是這紅顆粒。把黃連和吳茱萸等分,用熱水泡兩三天,讓吳茱萸的溫性滲進黃連里,再一起放鍋里炒焦,最后把吳茱萸篩出去,剩下的就是制黃連。"
旁邊的徒弟小林湊過來,拿起一塊制黃連聞了聞:"師父,黃連本來是苦寒的,制過之后就不寒了?"
"對。"岐大夫點頭,"《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說黃連主熱氣目痛,眥傷泣出,明目,腸澼腹痛下痢,本來是清熱燥濕的好手,但它太寒,直接用會傷脾陽——王總現(xiàn)在脾已經(jīng)被肝欺負得虛了,再用生黃連,就像往涼灶上潑冷水,更沒法燒火了。"
他把制黃連掰碎一小塊:"吳茱萸是溫的,能暖肝散寒,用它制過黃連,苦寒性就去了大半,只留下燥濕化痰的本事,還能借著吳茱萸的溫性,引黃連入肝經(jīng),幫著平肝氣。再加些山梔清三焦的熱,炮姜暖脾陽,茯苓滲濕,陳皮行氣,這方子就既能解氣火,又不傷脾胃。"
王總聽得直點頭:"難怪之前吃清火片不管用,原來是沒找對根。"
"藥得對癥,更得對人。"岐大夫把藥包好,囑咐小張,"回去后用砂鍋煎,先泡半小時,水沒過藥兩指,大火燒開,小火煎二十分鐘,倒出藥汁,再加水煎第二次,兩次藥汁混在一起,分早晚兩次溫服。煎藥時別用鐵器,會影響藥效。"
他又看向王總:"這兩天別吃油膩、生冷的,就喝小米粥養(yǎng)著,最重要的是別再動氣——你這肝就像個裝滿了氣的氣球,再使勁吹,真要炸了。"
王總苦笑著點頭:"我知道了,這次真是受教訓(xùn)了。"
第二天下午,小張又跑來了,臉上帶著笑:"岐大夫!王總好多了!昨天喝了第一次藥,就沒再拉肚子,夜里也沒吐,今早起來能喝小半碗粥了,兩脅也不脹了,就是還有點沒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