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清晨,便民市場的魚腥氣還沒散,岐仁堂的木門就被人輕輕叩響了。藥童阿明正蹲在門檻邊搗艾葉,抬頭看見個(gè)穿藍(lán)布圍裙的女人,圍裙下擺沾著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魚鱗——是斜對門賣活魚的杜嵐。
“阿明,你師父在嗎?”杜嵐的聲音壓得低,手指絞著圍裙帶子,臉頰紅得像被日頭曬過的番茄。她今年三十四,在市場擺了五年魚攤,手腳麻利,就是性子急,前陣子還因?yàn)閾寯偽桓u豬肉的老李吵了一架,氣的三天沒睡好。
阿明剛要應(yīng)聲,里屋的岐大夫掀了門簾出來。他瞅著杜嵐眉尖擰成個(gè)疙瘩,眼下帶著青黑,便知是有難言之隱,忙引她進(jìn)了里間診室。診室西墻掛著幅《女科經(jīng)綸》的拓片,墨跡里透著股陳年藥香,杜嵐坐在梨木椅上,眼神瞟著拓片上的“帶下”二字,手指把椅墊摳出個(gè)小窩。
“岐大夫,我這毛病……說出來怪臊的?!倍艒挂е齑?,半天才干咳一聲,“就是底下總不干凈,黃白糊糊的,黏在褲子上洗不掉,還帶著股味兒,像爛魚肚子似的?!彼鋈贿o拳頭,“夜里癢得鉆心,抓得皮都破了,又燒又痛,小肚子疼得直不起腰,整個(gè)人累得像攤爛泥,這都仨月了!”
岐大夫示意她伸出手,三指搭在腕脈上。指尖下的脈象弦得像繃緊的棉線,卻又帶著股滯澀感,像被水草纏住的船槳?!翱诟刹??嘴里發(fā)苦不?”他目光落在杜嵐臉上,她眼下泛著青,嘴唇卻紅得發(fā)亮,像被火燎過。
“苦!”杜嵐猛點(diǎn)頭,唾沫星子濺到圍裙上,“早上起來嘴里苦得能吐出膽汁,喝多少水都沒用。吃飯也沒胃口,炒青菜都覺得寡淡,偏偏想吃點(diǎn)辣的壓一壓,結(jié)果越吃越糟?!彼鋈粔旱吐曇簦拔胰ド鐓^(qū)診所看過,大夫給開了洗液,洗的時(shí)候涼颼颼的,過倆時(shí)辰又犯,后來聽人說這是‘濕熱’,讓我去抓了副‘易黃湯’,喝了五付,一點(diǎn)用都沒有!”
岐大夫讓她張開舌頭,舌尖紅得像抹了胭脂,舌根堆著層黃膩苔,厚得像沒刮干凈的鍋巴。“你這魚攤,天天守著大水盆,潮氣往骨頭縫里鉆;天不亮就起,忙到晌午才啃口涼饅頭,脾胃早就累垮了;前陣子跟老李吵架,氣的肝火旺得能點(diǎn)著柴禾——這三樣湊一塊兒,濕熱能不找上門?”他翻開桌上的《金匱要略》,指著“婦人帶下,黃者,濕熱也”那行字,“濕熱就像陰溝里的臟水,堵在你身子里,順著任脈往下淌,才會(huì)又黃又臭,又癢又痛?!?/p>
杜嵐急得直搓手:“可那易黃湯,人家都說治濕熱帶下最管用?。 ?/p>
“那得看濕熱里‘濕’和‘熱’誰占大頭,就像治水,是水多堵了道,還是水少泥多淤了河。”岐大夫起身走到藥柜前,從最下層抽屜里翻出個(gè)紙包,里面是別人抓藥剩下的芡實(shí)、白果,“你說的易黃湯,是傅青主的方子,里頭芡實(shí)、白果都是收澀的,就像給漏水的桶塞木塞,適合那種腎虛夾濕的——腎像個(gè)閘門,閘門松了,濕氣才往下漏,這時(shí)候得先塞閘門,再清濕氣??赡悴灰粯樱闶歉位鹜鸁脻駳獍l(fā)了臭,就像柴火垛堆在潮地上,先著了霉再著了火,這時(shí)候能塞嗎?越塞火越旺!”
阿明在一旁搭話:“師父昨天還說,治濕熱就像疏通下水道,得先通再清,不能先堵?!?/p>
岐大夫笑著點(diǎn)頭,轉(zhuǎn)身取出幾味藥材擺在桌上:“你看這白頭翁,莖稈直挺挺的,味兒苦寒,像把小刷子,能刷掉陰溝里的腐肉爛泥;黃柏呢,皮厚色黃,能鉆進(jìn)皮肉深處把濕熱往外拽,《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說它‘主五臟腸胃中結(jié)熱’,對付你這燒得慌的毛病最管用;黃連苦得扎舌頭,專清心火,心火降了,肝火就不那么旺了;秦皮澀中帶苦,既能清濕熱,又能收澀止帶,就像清完臟水,給管道抹層保護(hù)膜;再加上土茯苓,這東西是祛濕的好手,能把骨頭縫里的濕氣都拽出來,順著小便排出去。”
他一邊說,一邊讓阿明稱藥:“白頭翁十五克,黃柏、黃連、秦皮各十克,土茯苓三十克——這五樣湊一起,就像給你身子里來場大掃除,先把火澆滅,再把臟水清出去,管道通了,自然就干凈了?!?/p>
杜嵐盯著那些藥材,眉頭還是沒舒展:“這些藥看著就苦,真能比易黃湯管用?”
“你試試就知道了?!贬蠓虬阉幇?,又抓了把艾葉,“每天晚上用艾葉煮水熏洗,水溫別太高,就像春日里的暖陽,溫溫乎乎的才能舒展開皮肉,太燙了反而把濕熱憋在里頭。對了,這五天別去賣魚了,請隔壁張嬸替你看攤,你在家歇著,少生氣,多喝冬瓜湯,冬瓜像個(gè)天然的利水袋,能幫著排濕?!?/p>
杜嵐捏著藥包走出岐仁堂,陽光穿過市場的彩條布,在她腳邊投下斑駁的影子。路過老李的肉攤時(shí),老李正揮著刀砍排骨,她別過臉加快了腳步——想起岐大夫說的“少生氣”,嘴角忍不住牽了牽。
五天后一早,杜嵐又來了,這次沒穿圍裙,換了件碎花襯衫,臉上的紅潮退了不少?!搬蠓颍嫔窳?!”她一進(jìn)門就嗓門亮起來,“底下不燒了,也不怎么癢了,就是……就是白帶好像更多了,稀稀拉拉的,像水似的。”
岐大夫讓她坐下再診脈,脈象比上次緩和了些,舌尖的紅淡了,黃膩苔也薄了一層?!斑@是好事?!彼钢郎系牟璞?,“你看這茶杯里的茶垢,硬邦邦的,用熱水一泡,是不是先松了變成渣子浮起來?你這是濕熱被化開了,正往外排呢,所以看著多了,其實(shí)是在好轉(zhuǎn)?!?/p>
杜嵐還是有點(diǎn)犯嘀咕:“可之前用易黃湯,越用越堵得慌,底下黏糊糊的更難受,這藥咋越吃越稀呢?”
“這就是我跟你說的,堵和通的區(qū)別?!贬蠓蚍_《黃帝內(nèi)經(jīng)》,指著“濕淫于內(nèi),治以苦熱,佐以酸淡,以苦燥之,以淡泄之”那行字,“易黃湯里的芡實(shí)、白果是‘堵’,你這純濕熱的體質(zhì),越堵越糟;我這方子是‘通’,就像把淤住的河道挖開,先渾濁后清澈,現(xiàn)在稀是因?yàn)橛賶K化了,再過幾天就該清爽了?!?/p>
他讓阿明按原方再抓五劑:“再吃五天,土茯苓減到二十克,加五克白術(shù),給脾胃添點(diǎn)力氣。你這幾天沒去賣魚,胃口是不是好點(diǎn)了?”
“可不是嘛!”杜嵐笑了,“昨天中午喝了碗小米粥,居然覺得香,以前吃啥都沒味兒?!?/p>
“脾胃是后天之本,脾胃好了,才能運(yùn)化濕氣,不然清完一波又來一波?!贬蠓蚨?,“還是別去賣魚,再歇五天,早上起來練練八段錦里的‘調(diào)理脾胃須單舉’,升清降濁,幫著身體排濕。”
又過了五天,杜嵐第三次來岐仁堂,手里提著個(gè)網(wǎng)兜,裝著幾個(gè)剛摘的脆瓜?!搬蠓?,您嘗嘗,我自家種的。”她眉眼舒展,“全好了!底下干干凈凈的,腰不酸了,晚上睡得香,嘴里也不苦了,昨天試著去賣了半天魚,也沒覺得不舒服。”
岐大夫診完脈,滿意地點(diǎn)頭:“濕熱清得差不多了,就是脾胃還有點(diǎn)虛?!彼×诵┏瓷剿帯⑸徸?,“回家煮粥喝,這倆是補(bǔ)脾胃的,就像給脾胃搭個(gè)小暖棚,以后就算再去賣魚,也不容易招濕氣了。”
杜嵐接過藥包,忽然想起什么:“岐大夫,我還是不明白,為啥都是濕熱,易黃湯就不管用呢?”
“這就是中醫(yī)的‘辨證施治’啊。”岐大夫指著窗外的梧桐樹,“你看同樣是澆水,剛栽的樹苗得少澆勤澆,怕澇著;老樹耐旱,就得一次澆透。人也一樣,同樣是濕熱,有腎虛的、有脾虛的、有肝火盛的,用藥能一樣嗎?易黃湯像給堤壩補(bǔ)漏洞,我的方子像給河道清淤,雖都是治水,路數(shù)不同,得看具體情況?!?/p>
正說著,市場里賣豆腐的王嬸探頭進(jìn)來:“岐大夫,我這白帶也多,能吃杜妹子這藥不?”
岐大夫笑著招手:“進(jìn)來我瞧瞧,你這情況怕是又不一樣……”
阿明蹲在門口曬藥材,聽著里間的對話,手里的竹匾晃了晃,陽光落在白頭翁的絨毛上,閃著細(xì)碎的光。他想起師父常說的“中醫(yī)治病,就像給人量體裁衣,沒有一成不變的方子,只有恰到好處的用藥”,忽然覺得手里的藥材都有了靈性——原來每一味藥的背后,都藏著對“人”的理解,對“證”的洞察。
暮色降臨時(shí),杜嵐推著小車路過岐仁堂,車?yán)锏拇喙腺u得差不多了。她抬頭看見窗臺(tái)上曬著的艾葉,想起這半個(gè)月的變化,腳步輕快了不少。市場的魚腥氣似乎也沒那么難聞了,晚風(fēng)里混著藥香,像在說:這世間的病,從來不是藥不對,只是沒找對那把解開癥結(jié)的鑰匙。而岐仁堂里的那把鑰匙,藏在“辨證”二字里,藏在老祖宗傳下來的智慧里,也藏在岐大夫那雙看透癥結(jié)的眼睛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