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嘉收起折扇,指尖在扇骨上輕輕敲了敲,沉吟道:“大公子人品端方,才學更是沒話說,待人接物透著一股子磊落,本是難得的良材。只是……”他話鋒一轉(zhuǎn),語氣凝重了些,“先前在長安,與李儒那廝多有接觸,思想里便摻了些迂腐的論調(diào);如今到了江東,周瑜又巧舌如簧,誰知道暗地里灌了他多少‘仁德為先’的迷湯。依我看,怕是有人刻意在引導他往‘婦人之仁’的路上走?!?/p>
曹操重重嘆了口氣,往后靠在椅背上,指節(jié)抵著額角:“是啊,這孩子……你說他這般心性,若只求做個忠臣良將,守著公侯世家的名頭傳下去,倒也安穩(wěn)??伤俏也芗业拈L子,將來要挑的擔子,哪是‘安穩(wěn)’二字能了得的?”他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厲色,“若想成一方霸主,這般心軟,缺了那份狠辣與決絕,遲早要吃大虧。”
郭嘉望著曹操鬢邊新添的白發(fā),緩聲道:“主公也不必過于憂心。大公子只是未經(jīng)世事打磨,等他真見了亂世的血雨腥風,自然會明白,光靠‘仁德’,護不住想護的人,更守不住這天下?!?/p>
曹操沉默良久,指節(jié)在案幾上磨出細碎的聲響,最終緩緩點頭,語氣里裹著一層化不開的沉郁:“或許吧……”
他望著案上攤開的輿圖,手指無意識地劃過兗、豫二州的地界,那是他如今僅有的根基,在這亂世之中,薄得像一層窗紙?!白硬活惛?,是父子的悲哀??烧孀屗麑W我這般,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踩著尸山血海往前闖……”他喉間滾過一聲低嘆,“這亂世的刀光劍影,他真能扛得???”
郭嘉垂眸聽著,見主公指尖重重點在冀州的位置,那里是袁紹的腹地,像一頭蟄伏的巨獸?!扒胺舴窃B自己退去,我等怕是早已成了階下囚?!辈懿俚穆曇舳溉话l(fā)澀,“連這點家底都差點守不住,更別說西涼的馬超……”
他抬手按住突突直跳的太陽穴,頭風的隱痛又纏了上來:“天下英雄,何止袁紹、馬超?江東孫策雖死,周瑜猶在;荊州劉表看似昏聵,卻也據(jù)有江漢天險;益州劉璋暗弱,可蜀道難行,易守難攻……”
輿圖上的州郡密密麻麻,像一張鋪天蓋地的網(wǎng),每一處都藏著殺機。曹操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底的銳光淡了些,多了幾分疲憊的釋然:“或許……混個公侯傳家,真的不錯。至少能讓他平平安安,守著曹家這點血脈,不必像我這般,夜夜被這天下的棋局纏得喘不過氣?!?/p>
帳外的風更緊了,卷起軍旗獵獵作響,像是在嘲笑這片刻的退縮,又像是在為這亂世的掙扎嗚咽。
郭嘉猛地攥緊折扇,扇骨硌得掌心生疼,他上前一步,聲音里帶著幾分急切:“主公!一時成敗算得了什么?當年您討董卓失利,兵敗滎陽,不也靠著幾千殘兵東山再起?您的豪情壯志,難道就被一場對峙磨沒了?不過是從頭再來,咱們再慢慢謀算,總有踏平河北、橫掃天下的一日!”
曹操苦笑一聲,抬手按住突突直跳的額角,指縫間滲出細密的冷汗:“若只是勝負,我倒不怕。可這頭疾……”他喉間溢出一聲壓抑的痛哼,“發(fā)作起來,腦子里像塞了團亂麻,什么計策、什么布局,全成了泡影,只剩下太陽穴被針扎似的疼,恨不得一頭撞在柱上才好。若是哪天在軍前突然發(fā)作……”
“主公!”郭嘉猛地打斷他,躬身一揖,語氣斬釘截鐵,“天下名醫(yī)雖少,卻也不是沒有!屬下這就派人去尋訪華佗、張仲景之流,總有能緩解主公頭疾的法子!您是天命所歸的雄主,豈能被這點病痛折了銳氣?”
曹操擺了擺手,眼底的疲憊幾乎要溢出來:“哎,奉孝,不必勸了。這病纏了我多年,我自己清楚?!彼干系臓T火,聲音低了些,“你也累了一日,早些歇息吧。出兵的事,明日召集眾人,再細細商議?!?/p>
郭嘉望著主公鬢邊被冷汗濡濕的發(fā)絲,嘴唇動了動,終究還是化作一聲輕嘆,拱手應道:“是,主公也早些安歇?!闭f罷,他緩緩退了出去,帶上門的瞬間,聽見帳內(nèi)傳來一聲壓抑的悶哼,心頭不由得一沉——這亂世的風雨,終究還是先壓在了主公的肩頭。
帳內(nèi)的燭火漸漸昏沉,將曹操的影子投在帳壁上,忽明忽暗,像極了他此刻翻涌的心緒。郭嘉走后,周遭的寂靜愈發(fā)濃重,只剩下他自己沉重的呼吸,與頭風隱隱的鈍痛交織在一起。
他太了解曹昂了。論及文韜,能于典籍中辨明興衰;論及武略,隨征數(shù)年早已練就一身膽識;再論氣度胸懷,待人寬厚,能得部下心腹——這般資質(zhì),在他膝下諸子之中,確是最適合承繼基業(yè)的。可偏偏,這孩子骨子里帶著一股近乎執(zhí)拗的方正,像是塊未經(jīng)打磨的璞玉,棱角分明,卻少了幾分能屈能伸的韌,更缺了那份為君者必不可少的狠辣。